苏裕突然很开心。
那时候顾棉九个月,苏裕也才四岁。
四岁尚是不易记事的时候,许多记忆随着年岁慢慢长大渐渐变得模糊,可这件事却越来越清晰,甚至,苏裕偶尔还能想起当时被那糖丸子含住手指的感觉。
湿湿的,热热的,软软的,痒痒的。
阿娘告诉他,要保护小妹妹,不能欺负她。
不会的,苏裕想,糖丸子那么小,他不会欺负她,等她长大一些吧。
可过了几年,她长大了,他却不舍得欺负她了。
***
三岁的时候,糖丸子有了名字。
顾棉。
阿棉。
苏裕把这两个字反复在舌尖滚了好几遍,心里突然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怪异的感觉。
七岁的小男孩还不知道,什么叫心霎时就软的一塌糊涂。
三岁的糖丸子,哦不,应该是三岁的阿棉,她已经会跑,虽然时常会摔跤。
七岁的苏裕正是爱玩的时候,每日和族中同龄的堂兄弟到处跑,旁的孩子总会弄的身上脏兮兮一片,他却不会,月白小锦袍总是干净齐整。
或许因为这个,阿棉很喜欢和他玩,总是跟在他身后,迈着两条藕节般的小短腿噔噔噔的拼命追着他。
三岁的小女孩粉妆玉砌,一双眼睛懵懂透亮,眨啊眨的像是要眨进人心里,苏祎苏祁两兄弟很喜欢她,想要她跟他们玩,可阿棉不肯,她只愿意跟着他,有时候离他远了些她便哭,任是苏祎苏祁把所有好玩的玩意儿摆在她跟前,她照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只要看到他,她就破涕为笑。
那时候苏家的孩子几乎都进了私塾,留着山羊胡的先生总是板着一张脸,手里的戒尺不知敲过苏祎苏祁多少遍,可从来没挨上过苏裕的手,甚至,先生会捻着胡须对着苏裕笑。
身边的长辈一个个都在夸苏裕,就连他们阿娘也总让他们学学苏裕,苏祎苏祁越来越不喜欢苏裕,这次竟然顾棉这个小丫头也只要苏裕不要他们,苏祎苏祁不喜欢的人又多了一个顾棉。
于是苏裕总看到苏祎苏祁在欺负糖丸子,看着糖丸子脸上挂着的泪珠,苏裕觉得很心疼很生气,他跟苏祎苏祁两兄弟打了一架,苏祎苏祁两个人都没能打过他一个,他被阿耶狠狠抽了十竹藤,阿娘心疼的直掉眼泪,可他到底没说为了什么打架。
苏裕趴在床上养伤的时候顾姨带着阿棉来看他,小小的姑娘穿着妃色袄裙梳着双丫髻,像极了祖母佛堂中观音娘娘座下的童子。
旁的孩子三岁的时候也这般漂亮吗?苏裕下巴抵着妆花迎枕愣愣的想。
糖丸子到了跟前,二话不说先红了眼圈,眼眶里噙着一泡泪,眼睛一眨就落了下来,软软糯糯的声音带了哽咽,像是后厨的于婶做糯米丸子时多放了些水,黏糊糊的扯不清“裕哥哥疼不疼?”
“疼,好疼。”他本想说不疼,可不知怎么到嘴却变了。
“阿棉给裕哥哥吹吹就不疼了。”
小姑娘吃力的踮起脚趴在床边对着他背上的伤口轻轻吹气,细细柔柔的气息拂在背上,苏裕眯着眼睛慢吞吞的想,还算糖丸子有良心。
***
又过了两年,顾棉五岁,五岁的小姑娘身量稍稍拔高,不再是圆嘟嘟的一团,不过她还是和从前一样,镇日跟在苏裕身后喊他“裕哥哥”。
“裕哥哥你看!阿娘给我做的新衣裳!”
“裕哥哥你看!塘里的花开了!”
“裕哥哥!你等等我!”
“裕哥哥……”
五岁的小姑娘不再跟从前似的动不动便哭,却也依然娇滴滴的受不得一丁点儿委屈,苏裕拿她一点儿办法没有,只得事事顺着她。
族里的叔伯时常打趣他“裕儿长大定是个疼媳妇的!”
哪还用等到长大,他一直把她捧在手心疼着宠着。
可惜他没能等到她长大。
那年秋天,阿耶被调往登州,苏裕和阿娘同去,临走那日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攥着他的衣摆不肯放手,直到他保证一定会回来她才放开手。
他那时想得容易,不过几年而已,等他回来,等她长大……
***
在登州那七年,苏裕见过许多女子,环肥燕瘦温婉妩媚皆有,可从来没有一人能像她一般让他念念不忘牵挂不已。
耳边那句“裕哥哥”一日比一日响亮,终于,祖母大寿,他随双亲回到宋州。
在马车上,他想了许多,也终于忍不住跟阿娘挑明心意,阿娘素来喜爱那丫头,当即便决定待祖母寿宴之后便将这件事摆上台面。
苏裕便怀着滔天的欣喜一日日靠近宋州,再见到她。
她依偎在祖母身旁,周身透着灵动,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不知跟祖母说了什么,惹得祖母轻点她的额头。
十二岁的小姑娘嫩生生的花儿一般,他远远看着,想要把她摘回家的念头愈发浓烈。
却没想到,她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他——
“你很好,可我不能嫁你,不能,也不想。”
“你可知道我当初为何会从假山上跌下来?大家都以为我是自己不小心掉下来的,可你该去问问苏祎苏祁!看看他们怎么说!”
“是与不是,你自去问问便知道了!”
……
她从假山上坠下一事他早已知晓,不过那时只以为是她贪玩不慎,谁知竟是苏祎苏祁两兄弟所为!
逼问出当日情形,苏裕把自己关在书房中整整一日,却发现就算这样他也不想放开她,他还是要娶她,苏祎苏祁做出那样的事是他们苏家亏欠与她,他日后定会好好补偿她,再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可她阿耶不愿——
“日后莫要再提两家嫁娶之事!”
经此一事,祖母大病一场,没几日便撒手人寰。
她因苏祎苏祁险些夭折,祖母因顾家驾鹤西去,他知道,顾苏两家再不能够和从前一样。
***
再次听到她的消息是在五年后。
那时候苏家已然败落,阿耶阿娘死于黄巢叛军之乱,苏裕带着家中老仆躲避战火来到同州,偶遇顾棉族中一叔伯,交谈之下才知她如今身在都指挥使府,不久之后便要嫁给那个叫朱温的大将军。
如此也好。
听说那朱温待她极尽温柔,她日后定能过得极好。
他想着待她大婚之日他远远看一眼便离开同州,从此她嫁为人妇相夫教子。
山高水阔再无相见之日。
顾家叔伯到访第二日家中来了一众陌生人,苏裕正巧外出躲过一劫,在远处看着那一伙人将老仆拖拽着离开。
而那领头之人,锦袍玉带眉目冷硬,随侍之人唤他“将军”。
可怜老仆不肯说出他的下落被他们活活打死抛尸乱葬岗。
他细想之下便知这所谓将军是何人。
他要见她!
他要告诉她这个人的真面目!
乔装打扮扮作乞丐隐匿半月才终于在她成婚那日寻到时机,却没想到她竟一点听不出他的声音!
侍卫把他按倒在地上捂着他的嘴,他看着她一身嫁衣被那人抱在怀里进了府门。
临死之前苏裕见了那人一面,那人浑身透着阴诡,眼神里满是疯狂的执念,意识逐渐消散之时他听得那人的低喃——
“你可知我等了她几世?”
“阿棉,我的阿棉啊……”
他究竟……
是什么人……
☆、第69章 枢密使安重诲(一)
枢密使安重诲(一)
沉香木雕花大床,青黛床帐,玉镶犀角枕,回纹云锦华席,八彩捻金银丝线滑丝锦被……
顾棉看着眼前身下明显不属于洞房的布置,思维有一瞬的空白,而后不属于她的记忆如潮涌般袭来,她蹙眉闭眼慢慢引导吸收……
万字穿花隔扇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垂发青裙的丫鬟轻手轻脚踏进门楣,隔着碧纱橱小声唤道“娘子?”
顾棉睁开眼,漆乌大眼有刹那的失神,下一瞬重又溢满灵动,她撑着身子坐起缓缓转头看向碧纱橱外,待外面又唤了一声后,方才发出睡意迷蒙的声音“唔?”
碧珠推开碧纱橱撩起帐幔,借着晨曦微光细细打量顾棉“娘子今日可觉得爽利些了?”
细眉微蹙,眸中聚起雾气,虚弱无力恍若幼猫的声音自顾棉口中发出“呜……碧珠,咳咳……”
话为出口她先伏在床上咳起来,纤瘦的身躯剧烈抖动,咳声一声一声大起来,碧珠看着自家娘子这般,心里酸疼的难受,抬手覆上顾棉的脊背轻轻拍打顺气。
撕心裂肺的咳声传出卧房,一垂发青裙的丫鬟推开碧纱橱疾步上前,待见到床榻上趴伏的身躯,她黛眉一竖,脸上隐有怒气,却又顾及着还在咳嗽的顾棉而未能发作,只瞪了眼眶泛红的碧珠一样,快步上前和碧珠一道为顾棉顺气。
好半会儿那咳声才渐渐停下,顾棉只觉得自己的肺都要被咳出来了,脑子昏昏沉沉的提不起精神,只得顺着两个丫鬟的动作翻了个身重又躺下。
银钏自袖中拿出一瓷瓶,瓷瓶中滚出一黄豆大的药丸,银钏伸手捧了送入顾棉嘴中,不待顾棉蹙眉她又自床头荷包上掏出一块硬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