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吹来冷冷的风,灌进赵步光的脖子里,她觉得好像看见了赵乾德英俊的脸,那脸上有点淡淡哀伤。
“回京之后,父皇说要在清凉殿为我接风洗尘,进殿面见君王,要解去兵刃。御赐的酒是好酒,在边关数载,喝的是兑了水的劣酒,即便是除夕这样的大日子,顶多少掺两瓢水。一不小心就多喝了几杯,也许是酒真的太好太烈,再醒来时清凉殿已成我终身的归宿。”
“也许那酒有问题。”赵步光说。
“有问题的不是酒。过了很多年,我才想清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是父皇的儿子,也是他的臣民。刚开始,我天天在门内哀求、嚎叫、怒骂,要门外的侍卫、送饭的宫人们去给父皇通传一声,让父皇来见我一面。有时候也殴打侍卫,甚至逃出过清凉殿,但总是被人抓住,他们用镣铐锁着我,脚上坠几十斤的铁球,手也不得自由。没有任何一个人肯听我说话,父皇也一直没有来过。有一天,看见天上燃放盛大的烟花,特别热闹,即使在清凉殿里,我也能看见天上炸开的烟花,除了没有亲人团圆,好像我也在享受除夕。那天晚上我就在清凉殿的野草地里睡下了,夜半的时候,被人声吵醒。那声音特别熟悉,是母妃。她还是穿着宠妃的衣裙,似乎并未因为我被圈禁而受到冷待。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错了……”回忆把赵乾德带往可怕的过去,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赵步光也感受到了他的异样,打断道:“你不用告诉我这些,我不会可怜你。”
“也许这些话,这一生,我都不会再说了。或者,像你说的,我们出不去的话,就会死在这里。”
“那你说吧,在故事里死,比在沉寂里死稍微好受一点。”赵步光向赵乾德挪了几步,挨着他坐着,嘴里叹道:“好冷啊。”
赵乾德小心地搭了一条手臂在她肩头,见她没有推开,便这么虚虚拥着她的肩膀。赵步光感觉到他的身躯僵硬,离得这么近,她才看清,他的神情不是哀伤,是全然的冷漠。似乎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往事。
“遇到你之前,我以为永远不会离开清凉殿,会把这些事带进坟墓,皇陵不会有我的位子,也许千百年后,会有人在清凉殿挖出我的尸骨。”
“赵乾德,你是大秦的军人。”骤然拔高的声音让赵乾德转过头看了赵步光一眼。
赵乾德说:“对,我是大秦的军人。”他稍稍有了些底气,任由冷冰冰的记忆涌上来,漫过他的头顶。
“父皇喝了不少酒,羽林卫押着不少被黑色布袋蒙着头的侍卫,父皇一声令下,那些侍卫被迫下跪。忽然,父皇疯了一样,拽住母妃的头发,不顾母妃惊声的尖叫,我被羽林卫的五个高手拖着铁链,带进殿内。父皇问母妃……”赵乾德深吸一口气,“到底我是谁和她生下的孩子。”
赵步光感到赵乾德的身躯僵直着,他的呼吸几乎停了,片刻后才恢复沉稳的节奏。
“母妃说她不知道,她说她是被强迫的。父皇问母妃,为什么从前不说,她有那么多机会,为什么从来不告诉他。母妃满脸是泪,但没有一点软弱,她说她发觉自己怀孕时,就决定要生下我来,她是一个母亲,绝不会因为我是个……孽种,而抛弃我。父皇龙颜震怒,斥责母妃欺君,逼她说出到底是哪个侍卫干的。母妃哭着求父皇饶我一命,父皇终于看了我一眼,自从被关起来,那是父皇第一次正眼看我,他的眼神不再慈爱,好像在看一匹害群之马,看一个耻辱的去除不掉的疤痕。父皇说,他不会杀我。母妃立刻住了嘴,她的神情变得很冷静,即使……”赵乾德似乎哽咽了一声,喑哑压抑的声音说,“被侍卫侮辱,她也没有为自己求情半句,也没有流一滴泪,大概她的眼泪在我被父皇囚禁起来之后,已经流尽了。父皇让侍卫们一个个……”
赵步光握住了赵乾德的手,疼痛让他一个激灵,温热的水滴落在赵步光的手背上,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静静聆听。
“到最后一刻,母妃也没有认出谁是强迫了她,让她怀孕的侍卫。父皇见逼问不出什么,怒斥母妃是荡||妇,但家丑不可外扬,他不要母妃死,他要她的余生都活在后悔里。所以,即便我是父皇的耻辱,他也没有杀我,让我好好活着,这样母妃才能每日活着受罪。”
“那你母亲呢?她现在在哪里?”赵步光轻声问,手紧紧握着赵乾德的手。
“不知道。”赵乾德黯然道,“但我知道她没有死,母亲一生所为是我的平安,只要我还活着,她就不会寻死,我不能离开皇室,去做一个平民,我要找到她。”
赵步光轻轻嗯了一声,松开赵乾德的手,抚摸赵乾德的背脊,令他放松下来,赵步光笑说:“看来只好我牺牲一下,必须想办法爬上去了,你说,出去之后该怎么报答我?”
赵乾德没有作声,只是看着她,但赵步光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渐渐消散。
“听你的。”
“那好,不过一时半会我也想不到要让你做什么,等找到你娘,再让你帮我做事,不然恐怕你也没心思帮我的忙。”
不知不觉间,洞口已投入丝丝微光,大概天亮了。赵步光站起身拍了拍又湿又冷的衣服,动了动脖子,使劲伸了个懒腰,拉着赵乾德起身,“起来活动活动。”
他们走到洞口,沐浴着清晨最初的天光,光明驱散了心里的阴翳。
赵乾德让赵步光在洞里等,他走出山洞,站在凸出山壁的巨石上,开始左顾右盼打量地势,想法子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约!
☆、四十九
“看那边!”忽然赵步光惊喜地叫起来。
赵乾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低头去看山下,金红色的晨曦照在雪上,昨夜积起的雪已化了一些,露出山体本身的轮廓,虽然陡峭,但不至于没有下脚之处。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咱们等到雪化,就能下山了。”
赵乾德抬头看了眼天色,点头认同道:“今日不会下雪了,不过这里没有东西吃,你还撑得住吗?”
赵步光拍了拍肚皮:“早饿得没感觉了,这会儿一点不觉得饿。”
“你先回去睡觉,保存体力,我再看看,有没有别的捷径下山,要是没有,就等雪融化之后下山。”
赵步光拉住要往侧旁山石上爬的赵乾德,仍将他的外袍给他披上,挽上腰带,声音轻快地说:“快去快回,雪化了就叫醒我。”
赵乾德点头,想了想,把绳子系在腰上,双手紧握绳索,脚踏着侧旁奇形怪状的山石朝山下滑去。
午后,白雪融化,露出黑沉沉的山体。
赵乾德回到洞中,赵步光还睡着,昨夜睡得不好,她睡得很香。赵乾德在她身边坐下来,嘴角一抹转瞬即逝的温柔笑意,他伸手想摸摸她的脸,看到手上被血水弄脏的布条,又收回了手。
下午,赵步光睡醒睁开眼睛,闻见诱人的食物香味。不知道赵乾德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升了一小堆火,灰烬上冒着白烟,显示火堆刚熄灭不久。
“只有一点。”
巴掌大的鸟类,不知道是什么肉,也没有任何调味。但大概是因为饿了,赵步光狼吞虎咽吃完了,才想起来问赵乾德:“你吃了吗?”
“吃过了。”赵乾德说,递给她一根木杖,“走吧。”
下山途中,赵乾德把一根绳子两头分别系在自己腰上和赵步光腰上。
赵乾德拉紧绳结。
“我走前面,你仔细记住我踩的位置,慢慢来,小心一些。天黑之前,咱们可以回到山下。”赵乾德拍了拍赵步光的肩膀。
因为绳子的另一头拴着赵乾德,赵步光必须万分小心,否则如果她坠下去,就会带累赵乾德一起。
随着时间推移,赵步光额头冒出一层又细又密的汗水,她不敢多眨一下眼,只是偶尔会朝赵乾德喊话:“等等,你慢点。”
几次之后赵乾德放慢了下山的速度,每到达一个方便落脚的点,就耐心等待赵步光跟上来。
当上山前看到的一对石兽出现在视野里,赵步光忍不住兴奋起来,酸痛难当的双腿也似乎充满力量。赵乾德先一步着地,返身拉住赵步光的手,把她抱了下去。
就在落地那一瞬间,赵步光感到膝盖一软,差点跪到地上去,要不是被赵乾德半抱着,就要来个五体投地了。
“好饿,饿得我腿都软了。”赵步光干笑道,不过她心里真的高兴。她抬头看天色,正是傍晚,红云漫天,霞光万丈。上山的路隐没在不远处的暗色之中,拐个弯就看不见了。赵步光举袖擦汗,抬眼问赵乾德:“上山还是下山?”
“上山。”
赵步光为难地蹙眉:“那天我们乘车都花了快四个时辰,已经是晚上了,山路不好走……”
“我背着你。”
其实就算现在离开山脚,走到最近的城镇,恐怕也要四个时辰,赵步光想了又想,迟疑道:“你不累吗?”
赵乾德嘴角抿着,不答话,只是走到她的身前,屈起膝盖,示意她趴到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