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带着花蕊很快来了孟昶房里,发现孟昶面色苍白躺在床上,李氏急忙蹲下身去探他额头,问:“我儿可是哪里觉着不适?”
花蕊自己看了看他的脸色,又闻得这满屋子酒味,皱了皱眉,走到窗户边上将窗户打开,又吩咐丫鬟将其他窗户也打开。
“夫人,夫君这是得了酒病,一会儿妾身去厨房煮碗醒酒汤,喝了便好。”
孟昶在床上艰难点头,老夫人见状斥道:“还当这是在蜀地?怎由得你如此放肆?”
“母亲,你误会孩儿了,是陛下摆宴赏赐孩儿,孩儿不能不去啊。”孟昶解释道。
老夫人闻言叹息,花蕊在窗边乍然听闻“陛下”二字,身形几不可见地微微一颤,然后走到李氏身旁,微微福身,道:“妾身去为夫君煮汤。”
李氏挥挥手:“去吧。”
就在这时,皇帝圣旨又到。
众人跪下接旨。来宣旨的人一念完,合上圣旨,却发现满屋子的人跪在地上或面面相觑,或为难地看着他。然后看到虚弱苍白跪在床边的孟昶,惊奇地问:“孟大人这是怎么了?”
孟昶虚弱地回答:“许是昨日喝了酒,又见了风,今日竟似得了酒病,起床不得。故而……”
那人心领神会,说:“那就请孟大人好好休息吧,我回去向陛下禀明,陛下可是通情达理之人。”
孟昶连连道谢,硬撑着送走传旨官员。
☆、第二十六章 花落人断肠(三)
赵匡胤得知孟昶生病,竟是由于自己宴请他喝酒造成的,自责不已,当即命御医前往驿馆为其诊治。
按说一个小小的酒病,不至于恶化至治不好,御医也说只需调养数日便好。
可事情总是按着人所无法期待又不能避讳的戏剧性方向发展。
数日过后,花蕊去看孟昶,昔日的风流气度全然不复,虽说这些年他沉溺酒色,身体早已不复壮年,却不至于是如此这般……形容枯槁。
花蕊不忍再看,关心几句便也离去。
却不知,这一见,竟是永别。
再两日,驿馆里一片哀声痛哭,昔日蜀主,今日中书令,竟猝死在千里之外的汴梁城,时年仅四十有七。而这一日,离他入京,也不过短短七日而已。
第二日,朝堂上,赵匡胤沉痛说出中书令孟昶因病猝死,英年早逝的消息,拟旨追封孟昶为楚王,并下令废朝五日,且孟昶的一切丧葬费用皆由朝廷负责,需知,这位开国新帝可是出了名的节俭,此刻竟然为了一届亡国之君行此大手笔之事,叫众臣工如何不服?
下朝后,赵匡胤回到寝宫,他快步走进,屏退宫人后伫立良久,方才长叹一口气。
“花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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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昶的丧事过后,皇帝召李氏入宫。
白发人送黑发人,李氏悲容满面,一时间竟似老了数十岁。
皇帝安慰道:“国母不要太过悲伤,如果觉得京城不便,朕派人送你回蜀。”
哪知李氏婉言拒绝了皇帝的好意。
七日祭奠时,李氏跪坐在儿子墓前,悲怆流泪道:“我儿,你不能以死殉国,如今却不明不白死在这汴梁城,这是你贪生怕死的报应啊!如今你已离去,为娘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李氏回到驿馆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念佛抄经,却拒不见人。
花蕊得知消息,迅速赶到老夫人门前,敲门久久不应,她朗声喊道:“夫人,请予花蕊一见!”
没有回应,众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这时,屋里传来李氏的声音:“让花蕊进来。”
霎时间,孟昶其余姬妾嫉妒不满的眼光通通投向她,花蕊顾不得许多,正好这时门从里面开了,花蕊一步跨了进去。
房里的动静外面全然听不见,花蕊已经进去两刻钟了,还不见人出来,外面焦急等候的人更急了,这时,门突然打开,花蕊迈步出来,然后转身,关上房门。
“花蕊,母亲说什么了?”
问话的是孟昶另一个姬妾,蜀国未亡前也是孟昶曾经的宠妃。
花蕊淡淡瞥了她一眼,方才对着众人说:“都散了吧,夫人有交代,不许打扰她老人家念经诵佛。”
国破之后,那些女人都改叫曾经的太后为母亲,只有她,坚持叫夫人。
她只是孟昶的妃子,不是皇后,没有资格叫太后母亲。
而现在,更是一届普通女子。
孟昶去了,她也该为自己做做打算了……
老夫人闭门不见,拒绝进食,几日过后,整个驿馆弥漫着悲痛气息,啜泣声此起彼伏,谁都看得出来,老夫人去意已决。
再三日,老夫人撒手归西。
赵匡胤命鸿胪寺卿主持办理李氏的丧事,与孟昶一起葬于洛阳。
他称李氏为国母,孟昶死后追封为王,又命朝廷官员主持李氏的丧事,实是给足了孟昶情面,也落了个好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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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蕊和其他亲眷从洛阳回到汴梁,她开始思索如何离开这汴梁城,无论是回蜀地也好,甚至去边关都好,她不愿承认自己对龙椅上高高在上的那人打从心底的惧怕。
可是按规矩,她们要进宫谢恩。所以还是会再见到那人。
花蕊简单妆扮了一番,素雅清淡,一袭白衣,一朵白花,却更显丰神俊美,飘飘欲仙。
皇帝摆了宴,留了花蕊及孟昶的其他几个姬妾赴宴,李氏不在了,孟昶的亲眷只剩这么几个姬妾可以做主的,而这些,因着在蜀地皇宫中早已失了宠,便早已习惯以花蕊马首是瞻。
席间,推脱不了花蕊连饮了三杯酒,酒气上涌,花蕊苍白的精致小脸涌上血色,映得绯红,更显娇媚如花。
上首的皇帝端起酒杯,半阖着眼,掩去眸中精光。
“听说蜀中花蕊夫人人才一绝,能诗能画,不知今日可否为在座的各位献上一首?”一个官员说道。
花蕊并未接腔,神色淡然,那个官员眼见着有些挂不住面了,皇帝才开口:“花蕊夫人,朕知你心中悲苦,须知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惜。在座各位仰慕夫人才华久已,就请夫人献上一首吧。”
皇帝说得委婉,可出自皇帝的金口,便如圣旨降临,谁敢拒绝?
花蕊合眼,心中冷哼,缓缓站起身,一袭白衣气度高洁,如天神下凡,众人竟不由看得痴了。
花蕊沉思片刻,张口吟道:“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三千宫女皆花貌,共斗婵娟,髻学朝天,今日谁知是谶言。”
此诗一出,在座众人面面相觑,她旁边的女子紧张害怕得直扯她衣角,生怕她被陛下降罪。
赵匡胤握着酒杯的手紧了又紧,她竟这么大胆,赤丶裸丶裸告诉他她对蜀国的不舍,对蜀国亡国的嘲讽中的愤恨哀怨。
放下酒杯,赵匡胤笑得不动声色,赞道:“好诗。”
有官员听皇帝开口夸赞了,激动地吼道:“再来一个!”
花蕊淡淡瞥向开口的人,那人见美人看向他,目光赤丶裸热烈。
花蕊没有回应,回头看向御座上的人,毫无惧色,朗声道:“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殿上顿时鸦雀无声,那几个孟昶的姬妾更是虚软跪坐在地,她们知道花蕊一向敢作敢为,却不知她竟然……在新朝新帝面前如此张扬地缅怀故国。
“好诗!”突然一声爽朗的男声打破寂静,花蕊看向他,是个年轻人,眉宇间有着与御座上的人一般的英气十足。
☆、第二十七章 花落人断肠(四)
“皇兄,这女人不一般呐!”男人朝御座上的人拱手,指着花蕊说,眼里闪着灼灼精光。
原来是兄弟,那这便是晋王赵光义了吧。
赵匡胤没有回答,直直看着笔直站着的花蕊,花蕊不惧不怕地与他对视,全然不顾自己的行为在别人眼里是多么大逆不道的事。
只有赵光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
良久,皇帝发话:“都退下吧。花蕊夫人留下。”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各异,有人神色暧昧与同僚挤眉弄眼,有人脸色煞白担惊受怕,唯独当事人神色冷清,笔直站立。
当殿上只剩两个人,赵匡胤大步从御座上走下,行至花蕊面前,一把抓住花蕊的手,道:“你就这么怀念蜀国怀念那个孟昶?”
他的声音透着狠戾,花蕊美眸半阖,缩了缩手,想要挣脱他的桎梏,却被他抓得更紧了。
“你破了我的国我的家,难道我不但不能怀念,还要感谢你吗?”
花蕊淡淡反问道。
“你当然要感谢我!”赵匡胤迅速说道,“不是我,你至今还在那淫丶靡骄奢的华丽牢笼里与人争宠,然后等着年老色衰!”
花蕊垂眸不语,忽而抬眸,冲他翩然一笑,道:“陛下不想要我吗?”
那一笑令他心惊,征战沙场,血腥厮杀也不足以让他失了心跳,唯独她,令他在她面前重拾少年时的情动。
他俯首,柔声说道:“要,当然要。这么多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