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其实是这样,那天韩棠不在,恕一看我一个人打沙袋打得很无聊,主动要求当我的陪练。
我找了一副韩棠不用的拳套给他,看着他没缠手带就高高兴兴地戴上了,我以为恕一少爷是个中高手,根本不用绑手带,手骨也不会受伤。
三十秒后,他捂着眼睛躺在地上。
我赶紧把他扶起来,好生安慰了一番,又拿冰袋帮他敷眼睛,本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当天晚上,他居然跑到韩棠面前告了我一状。
我被韩棠叫去问话,一家之主坐在沙发上,冷眼瞧着我,“你把他怎么了?”
我把两只手藏在背后,一阵心虚,期期艾艾地回道:“没,没怎么,都是你平时教的那些。一个低扫,他就跪下了,追加了一肘,他就捂着眼睛躺下了。是他自己要陪我练的,我不知道他什么都不会,不能怨我……”
我把自己的爪子藏好,撇得一干二净。
韩棠招手把恕一叫过去,看了看他下巴上那块紫青的印子,对着我劈头就训:“跟你说了多少次?出肘的时候不要用前臂,前臂没有杀伤力,要用肘尖!你没记性吗?怎么还这么打?”
我忙走过去瞧了瞧,发觉不对,赶紧解释道:“这不是我用肘打的,是用拳头。你说的,肘法只有近距离才有效,但跟对方靠得太近,用之前最好有个铺垫,他眼睛上那一下才是用肘打的。”韩棠点头,指点道:“下次记着,再遇到这种情况,先用直肘砸他的鼻梁,效果比直拳好。”
诉求被忽视,还被当作教学工具的恕一少爷看看我,又看看他堂哥,一副受尽委屈、含冤莫白的愤懑样子。
韩棠白了他一眼,“你知足吧,如果不是她功夫还不到家,这一下能把你的眼角划开了。连个女人都打不过,你丢不丢人?她实战时间短,手底下没数,以后没事少招她。”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恕一相当不服气,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怎么会不到半分钟就被我一个小女人撂倒了?
我跟他解释:“首先,因为你觉得我是女人,对我没防备;其次,你不懂格斗,不会防守要害部位;再次,我不知道你什么都不会,所以一上来就没留余地,这个我下次一定注意,如果还有下次;最后,你不明白打击力量跟绝对力量之间的关系。”
见他不解,我详细解释道:“你觉得我是女人,就算被我打中了,也不会很疼。但事实上,就拿简单的出拳来说,百分之七十的力量来自于我们的腿,而不是胳膊。格斗是全身发力,而不是局部发力,协调能力好的人一拳出去,在拳头打到对方之前,身体会移位,变成全身的力量加上体重汇聚在那一拳上,这个杀伤力是翻倍的。我的力气不见得比你大,但是我经过专业的训练,所以我出拳的力量并不轻,肘法也是同样道理。”
我顿了顿,又说:“最后的最后,因为……我有一个好教练。”听我说完,恕一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若有所思,似懂非懂。最后,他问了那个让他纠结了很久的问题,我为什么要跟他堂哥学泰拳?
我看着擂台另外一边正在凉伞下喝水的韩棠,想了一会儿,对恕一说:“我在网上看到这样一段话,这世上有三种人最懂格斗。军人,与他的生命有关;商人,与他的魄力和精神有关;弱者,与他的地位和价值判断标准有关。我觉得还应该加上一种,女人,与她的性命和生活状态有关。
“在这世上活得久了,就慢慢发现,这世上有两种不公:一种是权势,一种是暴力。可是男性天生就比女性强壮,所以同时遭遇这两种不公概率最大的就是女性。我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性别和出身,但我至少可以让自己变成一个身心健康、灵活矫健、无所畏惧的人。”
我扭头看着他,“还有,泰拳不是暴力,它讲究力的体现,更注重技的发挥,它是艺术,搏击的艺术。”
恕一听过之后,想了想,一针见血,“你说了这么多,总结起来无外乎两个原因,你是弱者,你没有安全感。”
我放下拳套,怔怔地看了他一眼。
是的,我没有安全感。
人一旦失去了安全感,就会顺从于软弱和欲望,就会学会攀附和依赖。尤其,当你身边有一个各方面都那么强势的男人的时候,你会不自觉想去依附他,就像一个挨冻的人想去靠近火炉,饥饿的人拒绝不了“嗟来之食”。同样的道理,这种想要依赖的感觉,在我从那间“禁闭”房被人抬出来之后,特别明显。
被强制医疗的六个月期间,我被人乱用激素类药物,体重暴涨了十五公斤,戒药的三个月之内,又狂掉了二十公斤,短时间内体重的暴涨暴跌让我像变了一个人,肌肉严重流失,皮肤松弛,面色蜡黄,双目无光。
我在全身镜前看着自己,整个人干瘪得像一具骷髅,松松的皮肤包裹着条条清晰的肋骨,曾经圆润饱满的大腿和臀部变得松垮塌陷,本来就尖细的下巴,如今只能用尖嘴猴腮来形容,眼睛里只有怯懦畏缩的目光,不过一年半的时间,我就像老了几十岁。
我不断地问,这还是我吗?还是那个鲜嫩靓丽、曲线玲珑的小模特楚夏?那个学校里身材高挑、才貌双全的小明星叶楠?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苟且偷生、憔悴枯槁的女人。
女人都是有虚荣心的,说不在意,只是没那么看重,可是真到了容颜衰落的那一天,一样生不如死。
过大的落差,让我的心情一度落到了谷底,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我不愿意出门,每天躲在房间里,除了吃饭,轻易不会露面,恨不得永远都不用出去见人。
韩棠压根不理我,由着我自生自灭。我也不想见他,本来就自惭形秽,再去面对一个外表出众,又对你时刻挑剔的男人,生怕自尊受损。
但是我答应了小蓝陪她出去玩,承诺了的事就不能不兑现。韩棠说我不能离开这儿,并没有说我不能出去,只是得有人跟着。
在一个天气不错的日子,司机把我们送到一个颇为繁华的商业区。小蓝拉着我东游西逛,她来这边比我早,对这个地界比我熟。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语言,我跟着小蓝走在街上,就像走在另一个世界,没觉得新奇,只剩了惶恐不安。
正四处转着,迎面来了两个巡逻的警察,以前只在电视剧里见过,如今真的遇见了,看着他们身上的制服和帽子上的警徽,我条件反射一样紧紧抓着小蓝,紧张得浑身发抖。
可越是害怕,麻烦越是找上你。
或许是嗅到了我不同寻常的紧张,两位目光如炬的警官在我们面前停下来,上下打量我们一番,最后要求检查我们的身份证。
小蓝有单程证,我却什么都没有。我这时才想起来,我到这边已经一年多了,可是韩棠没有给我办理过任何证件,而原来的叶楠早就“死”了,所有关于她的身份证明全部被注销,那场大火把我变成了一个“活死人”。
我的脑门开始冒汗,脑袋空空,不知所措,小蓝反应很快,马上用本地话跟两位警官解释,我只能零星地听懂几句。大概意思是说,我是她的亲戚,这次过来看她,本来是拿旅游证件,可是出门的时候太匆忙,证件忘在了家里。
其中一个警官看了看我,对小蓝说了几句话,小蓝转过脸对我说,他们怀疑我是非法偷渡,要我跟他们回警局核实一下。
听到这句话,我抖得像块凉粉,两只手捏着自己的衣角,慌得六神无主。
小蓝都比我镇定,她告诉我不要怕,有人会通知韩生,警局那边她会陪我过去。我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看到距离我们大约五米远的地方,有个男人望着我们这边的情况,正在打电话。我明白了什么,一颗悬空的心才勉强镇定下来。
在警局待了不到半个小时,一杯咖啡还没喝完,韩棠就把我领了回去。
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能让警方不再追究,只记得当我们走出警局的时候,我诚惶诚恐地跟在韩棠后面,看着他的背影,他行走如风,干练利落,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我。在那一刻,我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控制住自己,别去拉他的衣角。
这种感觉既羞耻又惶恐,在那天之后,我更加沉默,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以前走南闯北、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如今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吓得我心惊胆战。自信没了,勇气没了,甚至……连身为一个女人的尊严都没了,我没法忍受这样的自己,这不是活着,只是没死而已。
三天之后,韩棠把一张身份证和一张银行卡放在我面前,面无表情地交代道:“以后你就叫楚夏,这就是你的名字。记住,你是本地人,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还有,你应该尽快学好本地话。”
我怔怔地点头,看着身份证上自己的照片,有一种再生为人的感觉。可那种感觉是那么陌生,夹杂着新生的剧痛和纯粹的恐惧。
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甚至开始害怕,如果有一天韩棠让我离开这儿,我这个容颜憔悴又身无分文的女人还能去哪儿?还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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