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她唤了唤仿佛出神的他,飞快地背过身整理衣饰。
司允站起身,眼泪蓄起锋芒,“贞儿,即便是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也叫人想给你点教训。”
画贞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股子冲动激荡的情怀又涌出来,只要想到为父亲报了仇,她便勇气倍增,这世间已再没有能叫她惧怕的了,哪怕是面前的司允。
“弑君,灭九族?”画贞看起来笑得大大咧咧,“还有甚么旁的教训?哦,险些儿忘了,我的九族不就是......”她忽而唇角一扬,抽出匕首递向他,“杀我九族是不成了,哥哥若是心中实在不忿,便用我的命,来抵皇叔的命。”
说是这么说,她却确定他不会对自己下杀手。
果然,司允拂袖扫落了她指尖握得松松的匕首,刺耳的“哐当”声砸进耳里,他逼近她,声气凛冽,“终究是我的过错,满以为画扇便是你。”顿了顿,低头在她额头蹭了蹭,仿似有些痛心地低喃,“事到如今,也不能再将你留在身边。父皇驾崩得突然,朝中大臣未必疑心不到你的头上,贞儿,哥哥不得已,要亲手送你离开梨国。”
画贞听得心惊,猛地把他一推,“不去!我不要离开,我、我生是梨王宫的人,死是梨王宫的鬼,没有人可以赶走我——”
“嘘...”司允表面上看着是在温和安抚她的情绪,眸子里却闪烁着决绝的光,“你不得不离开,我放过你,朝臣却不会。”
画贞眼中像盛着两汪水,一眨也不眨地凝着他,才要开口,司允就下命令般地道:“画扇既然代替你去了姜国,那你便以画扇的身份,应了陈国的求亲罢。”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她前脚后脚将要跟出去,他却在外面关上了墙上的机关。
暗室内犹如一潭死水,画贞坐在里面,她确信,只要自己不开口,暗室里就永远不会有任何声音,连老鼠吱吱吱的声音也没有。
在并不算是冲动的情形下杀了皇叔,当下的司允约莫焦头烂额急于收拾残局,他还将登基......画贞把脑袋埋进自己臂弯里,管不了那么许多了,或许由司允坐上皇位才是梨国最好的归宿,她无权无势无可依仗,并不能像前朝人似的做劳什子女皇,更何况,她志不在此。
而最叫画贞难以接受的是画扇代替她作为和亲的公主远赴姜国了,不论画扇会不会被阮苏行发现她的假身份,至少,画扇的目的达到了,她成了...想到这里,画贞陡然一个激灵,她突然发现自己并不知晓“她”嫁去姜国会是怎样的身份。
妃子?皇、皇后?
如果画扇做了阮苏行的妻子,他们有了夫妻之实,她还有出现的必要么......
画贞仿佛刚被从水里捞出来,她觉得身上很重,眼皮也沉沉耷拉下去。睡一觉,也许睡醒之后她还在姜国,司允要带她离开时她会说“不”。
有时候,走错一步,接踵而至的现实震慑得人无法原路返回。
半个月后,画贞作为梨国的碧城公主画扇被迎亲使臣接往陈国。在这半个月内,画贞期待过任何来自姜国的消息,无论是甚么都好,可是除了传来的阮苏行与画扇大婚消息,并没有她期盼的。
司允在清晨看着婢女为她梳妆时说,画扇已然贵为姜国皇后,从此往后,在梨国恢复元气前,姜梨两国的“和睦”皆系于她一身。
画贞意兴阑珊,镜子里身着火红嫁衣的人似乎不是自己,她像牵线木偶一样回首看哥哥,黑亮的眸子里死水微澜,“你分明知道,我不是画扇。”
“那你目下也知道了,究竟成亲的对象是你还是画扇,于他毫无差别。他甚至认不出你。”司允说出那句话时,表情又自然又愉悦,头顶的金冠折射出刺目的,想叫人流泪的光。
天幕低垂,画贞听见一路呼呼喧嚣的风声,听见车轮辘辘有节奏的动响,最后一切以宫门外迎接的内侍那一声高昂而尖利的吟唱声结束。
她握紧手中的信封,这是陈国先太子临终前托付她带给玄迦圣僧的。她一定要尽早完成这件事,相信以玄迦的身份,念在往年相识一场,会帮助自己离开这里。
“公主?”
一声低唤召回了画贞的思绪,她环视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随着侍人的牵引来到了陈王宫的内廷。再看眼前这位侍官,眉目精致,两眼生光,乍看之下相貌不俗,却竟然只是位侍官么,可惜了的。
见碧城公主看自己,他便笑道:“奴婢卑贱,奉陛下旨意自此专侍殿下您,公主不嫌弃,日后便称呼奴婢‘棋荣’罢。”
“棋荣。”画贞念了念,向他微微笑开,问道:“你可知道成亲仪式定在了哪一日?那一日,玄迦圣僧可会出席?圣僧他平日会入宫伴驾么?”
棋荣像不嫌她问题问得多,往后面跟着的一众宫人扫了两眼,轻声道:“您问得不巧,玄迦圣僧上个月里——”他抹了抹自己的脖子,“死状凄惨,叫刺客暗杀在佛堂里!”又回答前头的问题,“陛下心疼公主舟车劳顿,特推延了吉日,这具体的日子么,还未曾定下。”
画贞思维飞速转动起来,成亲的事都不那么重要了似的,她想起来玄迦实则是阮苏行的亲生父亲,而玄迦偏生在陆庭远回来执政后意外叫刺客暗杀,说不是陆庭远做的她都不信,陆庭远连挡了路的亲哥哥都能杀害,何况一个出家的皇叔。
胸前的信封滚烫起来,原本是要将先太子临终前的心愿交付,正好也算自救,眼下却急转直下。如何是好,她腿脚僵硬起来不想再往前走,毕竟她还是不能接受自己以画扇的身份嫁给陆庭远。
陆庭远也是古怪,让他相信她是画贞,他会放了她么?
☆、第38章
大婚尚未举行,画贞作为梨国的公主被安置在陈王宫东北角的风起楼内。夜晚的时候,楼外池塘里响起一波又一波的蛙鸣声,颀长的绡纱像是鬼魂的魅影不住地鼓动翻飞。
画贞睡不着,披着画帛站在雕花窗前向外眺望,冗长恢宏的宫殿一眼望不到尽头,她从小便是在这般的环境下长大,曾经想过来日找到一位好郎君,离了宫廷,便可享受不一样的日子,然而兜兜转转,这一生却仿佛逃不出这金丝鸟笼似的。
如果注定要过这样的生活,在所有不顺心意的情况下,那身边人为甚么不能是与自己心灵契合的人呢。
她对着夜间凉爽微带着潮湿气息的风叹了口气,画帛的尾端猎猎飞舞,从后面望过去整个人犹如即将临风涉水而去。
“你不该站在窗前吹风。”身后突然传来的男人声音叫画贞头皮一麻,她抖擞精神回过身。
此间是陈国,非她梨国,人在屋檐下,他便是不请自来她亦是需得收起多余的情绪笑脸相迎。
笑倒是没有笑出来,画贞看着朦朦月光下陆庭远的脸,知道自己的脸背着月光隐在黑暗里,他不一定看得清,面上便松快许多。
“我猜......”陆庭远走得闲庭信步,嘴角微微翘着,“你不一定知道,我知不知道你是谁。”
他既然如此说,那分明是知道了。
画贞低头拉了拉衣角,低声道:“你原本可以同姐姐成亲,为甚么要伤害她?如果你不——”后面的话难以为继,其实归根结底,她也是为了自己罢了。假使陆庭远和画扇成了亲,一切都会不同,她一定不会以画扇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他听见她的话倏尔讥诮地眯了眯眼,长身玉立在她面前,双眸中涌动的光华较之昔日千差万别。
果然是大权在握,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陆庭远手上沾满了鲜血,弑皇兄,杀皇叔,得以君临天下。他曾经信誓旦旦说喜欢她,事到如今怕也变味了。
画贞吞了吞口水,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惧怕现如今的陆庭远,她略略后退,背部抵在了窗栏坚硬的凸起上,“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我不是在责怪你,我也没有那样的立场。”
陆庭远却似乎没有在听她说什么,他轻柔地托起她的下巴,面上泛起胜利者的容光,“还好我没有赌错。”
画贞脸上的表情有轻微的抵触,须臾压了下去,抬眸以不解的眼神询问。
他冰凉的大拇指缓慢地摩挲,居然变本加厉,低头在她唇瓣上吮了吮,她僵住了,他却怡然自得,把她揽在怀里道:“听闻阮苏行同‘你’成亲时我尚且有些顾虑,还道是画扇改了主意。你知道的,”他抚摸她披在后背的柔软长发,“画扇和你不同,她知道我心里没有她,便要为自己找一条宽敞的退路。严格说起来,画扇是在姜国长大的,我告诉她——
‘你同画贞生得一模一样,应当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
“你是说,画扇之所以会想到和我互换身份,其实,是你的主意?”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袖拢里指尖紧紧地蜷了起来。
“自然是我。”陆庭远仿佛压根儿不在意告诉她这一切后她会怎么想他,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心蹭了蹭,梦呓一般地说道:“阮苏行啊,自作聪明,他以为他同画扇成亲,我便要以为画扇真的是你。他或许对我有所了解,可是却不及我了解画扇之万一。”
画扇......
画贞眼眶湿润起来,她猛然惊觉,自己一直以来对姐姐的了解太片面了。在她还把她当作姐姐来全身心信任托付的时候,她自己却已经是画扇捏在手里平步青云的棋子。父母亲的仇她不报了,撇下一切去了姜国,真不知这样的她,是说她冰冷无情,还是孤注一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