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高几上的水仙幽香袅袅,和着殿正中藻井下对着的兽耳香炉里不绝于缕的沉水香,恍恍叫人思维停滞,晕晕欲睡。
阮苏行的朱笔在奏章上圈圈点点,时而添加批注,御案上的参茶凉了换温的,再凉再换,也不知道换了多少遭,龙座上的人才放下朱笔舒了口气。
他端起茶盅抿了抿,一手支颐望向下首侍立的张全忠,淡淡道:“你说,是朕的过错么?”
张全忠随时待命,一听见圣上的话比听见他老子娘去了还动容,忖了忖,心知陛下这是见司灵都毫发无伤活着出现了,想听听自己的见解。
话说那日司灵都打楼上坠下去,这是众人始料未及之事,也发现的晚了些许。道是他死了罢,尸体却没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可算什么事?
宫闱一向忌惮鬼神之说,何况何来的鬼神,鬼神何必帮衬梨国?必是司灵都同这大内甚么人勾结在一道儿,才躲了出去。这人选也是现成的。
如今看来,司灵都当时是跑回梨国去了,就是不知她从头至尾知道不知道圣上所忌讳的那一桩事。若不因那个,圣上怕是一个多余的眼神也不给他,连他自己伺候多年,也并不知那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秘闻。
话又说回来,陛下也不尽然全因那个才去折腾梨国质子,这司小郎生得唇红齿白,陛下又厌恶女子,莫非真好这一口?
张全忠思维发散,细一想,只觉不是,陛下怕只是淡漠罢了,不至于便到了断袖的地步。
他正了正脸色,回道:“陛下何错之有?有句话,‘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陛下宅心仁厚,至今未取他性命,不过废其一双眼,现下雪地里站着清醒清醒。如此贤明君主,实乃旷古绝今——”
这样的一席话,张全忠说的面不改色心不跳。
年轻的君主撑着下巴,赞同地略略颔首,他的语调异常缓慢,“你说的是,朕待他确实太过宽和,纵得他还道朕是庙里的泥菩萨,任由他放肆。”
他忽而短促地叹息,鼻端仿佛掠过一丝适才在廊上闻见的味道。过去的司灵都身上本不存在的气息。
......这家伙竟是甜的?
阮苏行烦恼地阖目,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在眉骨处反复按揉,力道一下比一下大,仿佛要在自己脸上开出个洞来。
张全忠减弱了自己的呼吸,他不敢在这时候发出丝毫声响,其余侍立的众人亦是形如被点了穴道一动不动。曾经有不懂规矩的宫女进来换茶水,发出的轻微声响干扰了圣上思考,当即便被拖出去扒了下裙按在长凳上活活打死皮开肉绽......
陛下自诩勤政爱民,他确实勤奋,比之先皇简直脱胎换骨,仿若不是先皇的骨血。然而陛下对待生命的看法似乎同常人不大相同。所以张全忠由衷认为,司灵都能活到今日堪称奇迹。
他最好祈祷自己不晓得陛下的甚么秘密,祈祷陛下能够在对他兴趣失尽前产生些许善意——
御案前的人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他旁若无人地在殿中踱了几圈,兀地道:“司灵都还在么?”
张全忠回说在,这是阮苏行意料之中的。
司灵都是个比女人还漂亮的小白脸,他太过纤瘦,脖颈脆弱得似乎他一旦轻轻握住便会碎裂。
阮苏行打了个手势,张全忠会意,当即带着几个内侍出去,把躺在庭院里身上半覆着雪的司灵都抬了进来。
她被放在正中央,脖颈等处裸.露的皮肤被冻得惨白惨白,面颊上却腾着两抹不正常的晕泽,仿佛豆蔻少女情到浓时的羞赧。
阮苏行屏退左右,倾身打量他。
捏了捏司灵都的下巴,他不动,他嘴角便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你也算男人?才吹了两个时辰的风,竟是这样娇气滴滴的么。”
画贞脑袋里沉重的很,像是走在一团迷雾里,身上背了千斤重的行囊,底下还有小鬼在拼命扯她的腿,长途跋涉,又累又渴,她真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
肩窝里突然痒痒的,伸手一摸,摸到一只凉沁沁的手。
正好,她太热了,脸上都可以直接煮鸡蛋了,遂将这只让她觉得无比舒适的手按在自己红得发烫的脸颊上散热。
她嘴巴里一面还嗡哝着什么,檀口微张,吧唧吧唧有声,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蹙。未几,枕着他的手换了个姿势侧身躺着,蜷起了膝盖,缩得活像只小虾米。
阮苏行顿了顿,半蹲着望着司灵都。
他感受到掌心接触到的柔软的皮肤,那股甜香愈发浓郁,像炉子上煨过的诱人糕点。
登时抽出手臂站了起来,一手按向自己空泛泛的肚子。
果然是临近午膳时间,他幽幽地舔唇,想是饿了。
☆、第3章
画贞醒过来的霎那人还迷糊着,觉得床榻太硬,闭着眼睛摸了摸,头皮一下子发麻,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在姜国宫廷了——
她揉着因为撞在廊柱上而鼓起的额角,坐起来,环顾左右,突然停下,讶异地看见姜国皇帝坐在不远处的矮几前用膳。
是的,是用膳没错。
画贞登时一口恶气堵在胸口无处宣泄,阮苏行是甚么人啊?自己吃好吃的,却任由因他的任性无理而受到处罚的友好邻国质子晕倒在地上,连枕头也没有?
她咬唇打量,这里似乎是阮苏行日常处理政务的所在,殿中几个角落里皆垂首侍立着宫人,他们看上去极为安静,安静得她不寻找还以为这殿中只有她和阮苏行两个人存在。
画贞转了转眼睛,既然阮苏行在这儿处理政务,那么皇叔要她找的另一半虎符极有可能也在此地?想到这里,她顿时收起了所有怨怼情绪,爬坐起来没几下就膝行到阮苏行身边。
“陛下,您在用膳呀?”
她一定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声气表情像极一个期盼受到恩宠的小可怜娈童。
阮苏行只瞥了她一眼,面上几乎没有表情,画贞就那么看着他。
半晌,他歪了歪脖子道:“你不知道羞么,若我是你们梨国君主,会立时将你召回去。”
“为为什么?!”她的视线早就偏移到了一盘子近在眼前的香喷喷糕点上,听到阮苏行如此说还道是自己哪里露出了马脚,心惊肉跳地重新望住他。
阮苏行讨厌这样的一惊一乍,过去他纵然讨厌此人,甚至至今疑心他获悉了自己的秘密,可毕竟接触不甚多。
“两个时辰都站不住,晕倒?你道自己是林妹妹么。”
“喔,这个,这是天气太冷的缘故......”画贞紧紧地抿唇。他斜睨她,微微扬眉,须臾莞尔道:“如果你愿意求朕,朕便取消对你的处置。”
她万分意外,都已经冻到晕过去了,现在脑袋里还昏昏沉沉,这个男人的意思竟然是他还不曾取消对她的处罚。
她的不甘心清晰落入他眼底,阮苏行一手支颐,翘着嘴角显然饶有兴致。
过了片刻,语声微哑地道:“求我。”
“求求你了。”连一毫一厘的犹豫也没有,他话音刚落她就接了口,说的又快又诚心。她是真的不愿意再出去吹西北风了,外面又不像屋子里这样暖和,手脚都苏醒了似的,又放松又舒服。
“……出息。”没意思,阮苏行推了推碗,执起汤匙喝汤。
他再没开口,一时之间殿中静无人声,食物的香气不住往画贞鼻子里拱,她饿坏了,从早起到现在不知过去多久,肚子里唱起了大戏,饿与馋交织。
阮苏行放下喝了一半的汤,他突兀地看向她,“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朕。”
天大的冤枉,画贞不知道这姜国皇帝是哪里得出的感想,头摇得拨浪鼓也似。
“没有没有没有!”她摆手,赶忙儿道:“贵国在陛下您的治理下井井有条繁荣昌盛欣欣向荣,这正是我们梨国目前没有的,我们还有诸多要向贵国学习的地方,而我,我崇拜您尚且来不及,怎么会在心里...对您不敬呢......”呸,等我拿到虎符,你等着做阶下囚到牢里思考人生罢!
“你果真崇拜朕?”他问道,视线却闲闲地在案几上各色菜品中徘徊。
“自然是真的,真金白银也不如我的话真。”她的眼睛圆溜溜,看着他时仿佛闪出了璀璨的星子。
阮苏行垂眸,若有所想。
画贞算是看出来,这是个既小心眼又多疑的君主,还爱吃,一顿饭吃了多久了,有完没完,也不给自己分一点,起码的待客之道都不懂么?空有一张好皮囊,白瞎了。
正在腹诽间,肚子里突然“咕咕”叫唤了一声。
她急忙捂住,臊红了脸,阮苏行倒是面色如常,他挑着箸儿指了指矮几边缘,“把牛乳膏拿来。”
画贞舔了舔唇,她以为他终于良心发现要给自己吃东西了,可转念一想怕牛乳膏里有毒,忙不迭摆手谢绝,“不必了不必了,我回去再吃。”
他滞了滞,倏尔抚额,匪夷所思地笑了。
她看见他右边脸颊陷进去一只深甜的酒窝,惊觉原来阮苏行是有酒窝的,深深的,若隐若现的酒窝,且只有一边脸颊才有,笑起来竟然比板着脸还要好看——
不过,这小酒窝似乎与他主人通身的气质格格不入。
“连基本的理解能力也没有么。”阮苏行敛起笑意,看向跪坐在坐塌上望着自己的梨国质子。意外的,他的视线居然令他微觉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