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意抬眼看向男子。宋临山眼神笃定,其中深情,脉脉无需多语。
后园内树影婆娑。那几棵花树早就砍去,换上了四季常绿的松柏。
想起那人寂寞立于花林的背影,谢天意不觉摇头长叹。肩上突然覆了件长衫,不必抬头也能知道来人是谁。
宋临山在她身旁坐下:“良辰,再过半月我们便要成亲。既然快成夫妻,彼此便应坦诚相待。你在不破山中到底有何际遇,可否说与我听听?”
谢天意眨眨眼睛:“没有。你多心了。”
四下静了下去。良久,宋临山方才低低笑了:“应是我多心了。”他拉起她的手,“夜凉,快进屋睡吧。”
就像景鹤说的,秦泽宴性子隐忍内敛,此番若是不借着婚礼逼一逼他,不然要让这个闷骚主动表白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所以谢天意丝毫没有推迟或者取消婚礼的念头,离着成亲还有半月,她等着他来。
一日日地过去,青云门上下为了即将到来的婚礼忙得团团转,反倒是谢天意这个准新娘整天无所事事。她索性旋身跃到屋脊上,举目看向远处街道上往来的行人,一颗心日渐焦灼烦闷起来。
看来眼下是要做两手打算了。秦泽宴来了最好,若是不来,她得做好随时逃婚的准备。
四月十六,宜乔迁祭祀嫁娶。武林盟主独女出嫁,夫君便是盟主得意门徒,此等亲上加亲的美事,众多收了请柬的江湖人士纷纷前来道贺。宋临山身着大红喜袍在门前迎接来客,意气风发,举止得体,赢得许多江湖前辈交口夸赞。
而准新娘谢天意一大早便被娘亲从被窝里拽了出来,沐浴修面完毕,还有好命婆拿来木梳替她梳头,同时嘴里唱吟着婉转的祝谣。谢天意心不在焉地听着,瞥一眼一脸感慨的娘亲,心下暗自有些歉疚。
今天的婚如何都是结不成了。若是秦泽宴到了最后也没出现,她是撒泼赖皮也好,满地打滚也罢,先闹砸了这场婚礼,再去找秦泽宴秋后算账。
已是吉时。江湖中人没那般多的规矩,谢天意披了盖头,由着喜婆直直引路到了正堂。透过红绸盖头,隐约可见偌大正堂两旁站满了人众,爹爹娘亲面含微笑坐在首位,而宋临山站在正中,投向她的眼神,满是期待欢喜。
新人各执了喜绸一端,仪宾唱喏道:“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便是礼成。前两拜完成得都是顺风顺水,却是到了这最后的夫妻对拜,准新娘梗着脖子直挺挺站着,怎么也不肯弯腰行礼。仪宾尴尬地连唱了两遍,披着盖头的准新娘仍似不闻。正堂内开始响起细细切切的纷杂议论。
眼见着是挨不到秦泽宴来了。谢天意咬咬牙,索性掀了盖头。面前的宋临山眉目黯然。她心虚地低下头,呐呐道:“对不起。我没办法和你成亲。”
因着谢天意的大胆举动,正堂内已是一片哗然。景鹤恼怒喝道:“你这又是起了什么性子!大喜之日,不许你如此胡闹!”
宋临山则是跄踉后退一步,神情颓丧,正要启唇说些什么,庭院外却是忽的起了阵疾风。
浅粉花瓣如雪飞扬,深袍绾发的俊美青年衣袂翻飞,踏风而来。越过众人缓步走向凤冠霞帔的女子,眉目沉静,自成一派写意。
堂内的议论声更大了些。罗刹教的右护法虽是名震江湖,却因着常年面具覆面行踪神秘,不曾有人见过其真颜。此时见了这容貌陌生的青年缓步进入,周身隐有压迫气势,直教人不敢小觑。
谢天意眼泪都快飚出来了。男主就是男主,出场还能自带撒花功能,就算是西游降魔里的空虚公子也还要请四个临时工阿姨才能办到。她直愣愣瞧着青年在她面前停下,琉璃样的瞳仁里清晰映出她皱巴巴的委屈模样:“我可来迟了?”
谢天意抽抽鼻子:“差一点。不过来迟也不要紧,反正我会等你。”
听了她这任性的话,秦泽宴微弯了薄唇,勾勒出个飞雾流烟般的温柔浅笑。面上锐利的线条也跟着柔软了几分。谢天意怔怔瞧着,恍惚觉得眼前人和之前在影像里看到的失语少年,慢慢重叠起来。
或许秦泽宴心里住着那个内向善良的少年,从未离开。
秦泽宴将女子的手握与掌心,拉着她齐齐拜下:“弟子秦泽宴,拜见师父师娘。”
……
日头渐渐西沉。正堂内的一众宾客表情尴尬,婚礼出了这般的岔子,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沉默良久的宋临山终于抬起头来,朝众人抱拳笑道:“临山失礼了。诸位大多远道而来,吃了酒席再走也不迟。”
之前得到许多称赞的准新郎依然表现得大度识礼。宾客们抚着饿肚感激道谢。觥筹交错之间,再没人注意到宋临山何时悄然离去。
连续的几声尖叫突兀响起。
众人纷纷停了筷箸,面色错愕。白日里才亲眼见证了一场闹剧,如今外间又传出这般瘆人的叫喊,青云门内到底是出了什么幺蛾子?有些个胆儿大的,举步朝堂外走去。
正东边的议事厅前已经围了几圈的弟子,脸上神情皆是惶恐至极。
朱漆扇门虚虚敞开。景鹤仰躺地上,胸前血液如同细泉喷涌。而久失踪迹又突然出现的弟子秦泽宴立于一旁,满手鲜血。
谢天意换上常服急急赶来,看到的便是眼前这幕。瞬时白了脸色。
似有所觉,秦泽宴略转了脸来,眼神准确对上她的。那只浅色瞳仁,如同蒙上大雾。
耳旁步履纷杂。谢天意脑袋嗡地一
☆、第83章 桃木女鬼
要不是忌惮家人的安危,苏砚词的这把匕首,早就会捅她个透心凉心飞扬了吧。
谢天意回了寝殿,屏退众人。华丽冰冷的殿内静得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呼吸。谢天意轻叹一声,朝着虚空唤道:“小月老快出来,有事找你。”
叮咚一声,小月老灵活地弹了出来。红艳艳的燕尾服,黄灿灿的大领结,再加上他标志性的小绿帽,可以直接扔到公路上做交通指挥灯了。不忍直视的谢天意直奔正题:“把楚瓷的生平过往,大略跟我说说吧。”
小月老皱皱眉头:“我尽量长话短说吧gago……”
“说人话!”谢天意磨牙霍霍。
十余年前,流楚已隐有颓势。为了保全一时的安泰周全,老皇帝将当时只有十三岁的楚瓷送往西泽和亲。六年后,流楚新帝即位,不顾国力衰竭,执意领兵攻打西泽。本是毫无胜算的一仗,却因着西泽国主的暴亡,彻底扭转了局势。
楚焦在内殿寻到了楚瓷。华丽的床榻上,仅着薄纱的楚瓷手握匕首,对着他甜美微笑。四处都是喷溅开来的鲜血,国主横陈的身体早没了生气。还在兀自滴落血珠的刀尖,没有一丝颤抖。
楚瓷平静地起身穿衣。她背过身去,楚焦便看见那瘦伶伶的脊背上,盘绕着两条墨绿的大蛇。昂首吐信,蛇尾相交,竟是正在交0媾的淫0靡姿势。
再回到流楚,那个怯弱乖顺的少女已不复存在,楚瓷夜夜笙歌,纵情玩乐。对于在西泽的六年里,到底经历过什么,她绝口不提。只是每个替她擦洗过身体的宫女,只要见到那纹身露出丝毫惊吓的表情,第二天都会悄然消失了踪迹。
说起楚瓷在西泽的六年,小月老也是一脸的不忍。衰老的国主似乎对稚嫩的身体有着近乎扭曲的执迷,每一针扎下去,雪白的肌肤上都会开出暗色的花,如同黄泉两岸的曼陀罗,红而诱惑。
后来习惯了疼痛的楚瓷,甚至能对着用匕首在她身上割出道道伤痕的国主,露出妩媚惑人的笑靥。最后,依旧是这把匕首,楚瓷用它割开了国主的喉咙。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是在沉默中爆发。楚瓷显然是后一种人。隐藏起所有的恨意,用甜美乖顺的姿态迷惑对方,再给予灭顶一击。谢天意伸手关掉仍在啧啧感叹的小月老,折身走到铜镜前。松开衣袍,半扭了头过去,就能将背后斑斓诡异的纹身瞧个大概。
从后颈到尾椎,几乎覆盖了整个后背。像是张巨大的网,将楚瓷困在阴暗无望的过往里,遗忘不得,逃脱不得。
冰凉手掌轻拂过她的肩背。谢天意一惊,忙拢了衣袍看向来人。楚焦出现得悄无声息。他轻轻环住女子瘦弱的肩膀,薄唇擦过她的额角,轻吻上流云似的墨发:“阿瓷,欺负过我们的人都已经死了。有皇兄在,你不必再害怕。”
他的口腔里有着某种腐朽的气味。谢天意仓皇后退。
这俩兄妹间,似乎掺杂了其他复杂的情意。
因着母妃不得宠爱,兄妹常受欺辱刁难。楚瓷被当做求和工具送往西泽的前一夜,两个少年在冷寂寝殿里默然相拥。楚焦低声承诺,我会去接你回来。你要等我。
羸弱无争的兄长一夜长大。杀伐决断,狠厉无情,将包括血亲在内的所有阻碍彻底拔除之后,终于皇权在握。
楚焦初初登上帝位,不顾众臣力劝,执意派兵攻打西泽。之后兴修仪元殿,又放任楚瓷纵情玩乐,甚至将于此谏言的老臣统统斩杀。
楚瓷是他眼里的最后一抹温情。其余人等,对他而言不过草木蝼蚁。
终于熬到楚焦摆驾走人,谢天意长长松了口气,起身挥袖道:“去凌秋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