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抚须叹道:“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是夜。
山人仍在古洞中打坐静思,念到女弟子的处境,不由一声低叹。谢天意去到陵城的事情他已经知晓。她回来之后仍是言笑晏晏,丝毫不见异常,可见也是个要强的。他瞧在眼里,也只能盼她早日了却挂念得一身轻松。这次会被一个精怪的小小把戏诱惑,可想见女弟子心中仍有杂念牵连。这次要她自己从梦境里挣脱,着实艰难。
静谧黑沉的厢房内突然亮起一团柔和光点。那光上下飞旋,寻到安静躺在榻上的女子,围着她飞舞几圈,似乎是在观察考虑着什么。最后这光迅速下落,钻进女子额间不见了。
房内重新陷入黑暗中。
真要说起来,谢天意觉得自己还是有蛮多缺憾的。大多是些鸡皮蒜毛的小事,不过有三件倒是一直让她耿耿于怀。一件就是母上大人在单身几十年之后,终于宣布要和隔壁老王,哦不隔壁李叔叔正式谈恋爱处对象了。谢天意想着母上大人的宠爱要分一半,甚至是一多半出去了,她夜不成寐辗转反侧,像个马力充足的战斗机一样四处搞破坏。母上大人和李叔叔的恋情被迫转入地下,每次两人想着见一面,都搞得像山口组老大接头一样谨慎神秘。第二件看过引子的童鞋都知道,安检小哥看到男票的怪异眼神,还有她跌倒时周围行人的惊呼,都是她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大屈辱。她四仰八叉跌倒的时候,还担心着她花巨资打造的发型会不会被压坏。
这两样事情都在梦境里圆满了。母上大人和李叔叔拿了小红本,她有了比她小二十几岁的小弟弟,家里和睦融融,已经成了她爸爸的李叔叔待她好得没话说。再来就是那天在安检口了。没有什么异常,她背着小包,冲安检小哥飞一个眼风,一路畅行无阻。
然后就到了第三件憾事。
现在她正披着一身大红嫁衣,羞答答坐在新房里等笔方来揭盖头。她已经有了人类的肉身,笔方也高中榜眼,正是春风得意,诸事顺心。她坐在床沿,满心欢喜。
这时新房大门被从外面大力推开。一阵沉稳脚步声靠近。疾风拂过,红盖头便虚虚掉在了脚边。
她的手腕被来人扯住。
“快跟我走。”
☆、第78章 桃木女鬼
谢天意如何都想不到来人竟然是紫宸。她用力甩脱他的手:“我不走。”
她杵在床沿边。紫宸回身,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紫眸冷肃,语气更是强硬:“这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我知道。可是我不想醒。”
紫宸没预想到这样的回答,眸底的冷意褪去几分,重新换上审视眼光看向眼前表情固执的女子:“既然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为什么不肯离开?”他一向冷情惯了,行事从来谨慎清醒,知道权衡利弊,也懂得如何取舍,不曾走错过半步。这些年里也见过几个同僚被送上诛仙台,他心里倒也不觉得天帝罚得重,各界都有需要遵守的秩序法则,任性妄为就该付出相应的代价。
这女子却总是一再脱离他的预想范围,跟他的行事风格简直南辕北辙。他在现世镜里看到她沉睡了好几日,掐指一算,才知道有了这么一遭。原想着只需进入幻境中带她离开就可,却不料她心里其实清楚得跟明镜似的,明知道都是假的,却仍是要一意孤行。
其实细思起来,他也有不妥当的地方。进入女子梦境将她带走,这的确是唯一可行的法子。可以来做这件事的人选众多,他实在没必要亲自来这一趟。这样没考虑太多就下的决定已经不是第一回了。现在对着女子坦荡镇定的面容,他才觉出心底的那丝不寻常来。
紫宸向后稍退,把这些杂念都暂压下去才继续道:“那少年不过是场际遇而已,你无需认真。”
“星君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谢天意气鼓鼓地瞪着他。他先前下凡来历劫时,倒是个重情重义的,她还曾搂着他哭过一场。之后他回归神位,两人也见过那么几回,每次他总带着神祗俯视众生的冷漠,像是一切都在他掌握中,一切都和他无关。她对他除了惧畏,其实还存了那么点反感。现在听了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索性也不顾人神有别了,直接道:“要是爱过,肯定不会说出这样的蠢话。”
男子斜挑起唇角,神情似笑非笑:“你先前也遇过其他男子,若是每个都爱过,那么你口中的爱,分量未必太轻了些。”他在天庭一向是以毒舌闻名,天帝有时也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反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初衷本是想带她离开,临到这里,却莫名其妙成了无聊的拌嘴。
且他非常不愿意承认,方才她的那句话,其实有激怒到他。
女子脸颊涨得通红,脱了绣鞋就砸过去。紫宸避过,同时手上捏了一个诀。四周的摆设景物都开始震荡起来,砖瓦掉落,房梁倾塌,身着喜袍的少年郎急匆匆赶来,却被一大堆砖块给掩住了身形。她惊呼一声想去救他,紫宸已经再次拖过她的手。在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两人倏然隐去了踪迹。
谢天意一睁开眼睛,立即从榻上跳起来,一脸气急败坏要和紫宸单挑。紫宸不躲不避,任她拳打脚踢,还有各种术法符咒都轮着来了一圈,才捉了她的手认真道:“别忘了本分,你还有任务在身。”
房里的动静极大,众多师兄闻声赶来,见到小师妹愣愣站在屋中央,不由大喜过望,纷纷围上来表达欣喜担忧之情。女子把脸埋在阴影里,好久才抬起头来,微笑道:“是啊,我回来了。”
她这回睡了长长一觉,倒是把精神养好了些。山人察看了一番点头道:“也算是因祸得福。不过你总归缺了经验,才会如此轻易上了那精怪的当。为师看你素来和玄元亲近,这次就随他下山,历练一番去吧。”
于是谢天意心不在焉地领了命,略收拾了下包裹,就和玄元师兄一道下山去了。
远离尘世已经数十年,此番下了山,见到的便是天下久战,生灵涂炭的凄惨景象。枉死的鬼魂久留不去,渐成鬼魅妖灵为祸人间。辰阳城是远离京都的一个偏僻小城,因着多年战乱不休,整个小城已经遭过几次劫掠损毁。街道上行人寥寥,只有几家小店虚虚开了半扇门,仍在苦苦死撑中。玄元和谢天意寻了家茶馆进去歇脚。小二没精打采,泡的茶水也苦涩噎喉。
玄元这些年在外面捉鬼,对这些小细节浑不在意,只拿手指了指混沌昏暗的远空,对谢天意道:“这城挺古怪。”
“遮云蔽日,鬼气森然。只怕这城里停着了不得的角色。”
谢天意心里打鼓:“师兄你能打过他么?”
玄元咧嘴一笑,拍了拍腰间的乾坤袋:“纵然打不过,也万没有临阵脱逃的理由。除魔卫道,是道人的本分。”于是两人就在这城中寻了个客栈住下。且等着那厉害角色现身。
好些日子都相安无事。其间也遇过几只不开眼的小鬼头,最后统统都让玄元收进乾坤袋里去了。鬼魂之间传递消息最是迅速,那些本来想吸食生人精魄的恶鬼妖魅,都个个打消了注意,不敢再靠近他们暂住的客栈半步。
夜色如墨,不见星月。他二人用完饭后,便各自回房休息。玄元借着幽暗烛光查看着随身法器,心里疑窦丛生。按说他和素易师妹已经故意在这城里搅出一番动静,那蛰伏在暗处的了不得角色却仍是毫无动静。真是蹊跷非常。
思绪渐远之时,屋内却无端窜出一股灰白烟雾,迅速弥漫开,瞬间布满整个房间。玄元嗅到其中明显的死气,心里一喜,想着该来的总算来了,当即抓上桃木剑,踢开房门,寻着那烟雾起源去了。
住在隔壁屋的谢天意本已经洗漱好躺下了,听到那一声哐当巨响,立即警醒起身。师兄已经不见,想来是遇到什么突发的状况,才没来得及通知她。谢天意站在黑黢黢的街道岔口上,因着不知玄元往哪条路去了,略觉得彷徨。
这时有一阵若有似无的细细哭声飘了过来,像是指甲刮过凹凸不平的墙面,刺耳又瘆人。她心知有古怪,想起玄元那句“道人本分”,暗自深吸一口气,向着那哭声慢慢靠近。
哭声本就飘渺不定,她在一片黑暗中磕磕绊绊寻着,不仅古怪没寻着,反倒弄得失了方向。赶紧割破手指,凌空画出一道符来。桃木剑尖便亮起一团明光,将四周物事街景照亮了个大概。幸好她和玄元这段时间把小城的地理路线摸了个透,要寻到回头路并不难。这样凭记忆走了一段,那客栈的四角屋檐已经现在眼前。
那本已经弱不可闻的哭声此时陡然拔高,似乎贴着她耳畔尖利响起。谢天意吃了一惊,举着桃木剑向身后看去。
妇人跪在她身后,衣衫破烂,手里抱着一团黑漆漆的物事。瞧着她双目无神,哭声已经嘶哑:“请救救我的孩子吧……他快不行了啊……”她神情悲痛,慢慢举高手中的物事。
借着剑尖的亮光,谢天意终于看清,她手里抱的原来是个娃娃。只是嘴唇淤黑,全身遍布青紫尸斑,想来死去已经有段时日了。那妇人哭得更加凄切,声声都抓心挠肝,衬着浓黑夜色,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本来僵卧在妇人怀中的死婴这时突然睁开眼睛,没有眼白的黑色眼瞳直瞪瞪盯着谢天意,突然咧嘴古怪一笑:“娘亲,我好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