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祸水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山人打量着跪地的女弟子，颇感欣慰。素易虽在小事上懵懂迷糊，修习法术却颇有天分，已经隐隐有赶超其他师兄的气势。行为虽不中规中矩，却不教人生厌，兼着还有份女子独到的细心，这个闭门弟子收得着实称心。
谢天意自此后学得乖了些，跟着师兄勤练术法，只偶尔去山下采些菌菇打打牙祭。那些飞禽走兽原先见着她还会鬼吼鬼叫着奔走，时间久了，也敢慢慢靠过来，伸出爪子讨要吃的。待到都吃饱了，就挨着头满足睡过去。玄元找到这里来，看到那个被一群精怪围在中间的瘦弱身影，不由扬唇笑开。抬头看天边时近时远的浮云，只觉得岁月静好。谢天意有段时间紧着练习腾云术，没工夫再去山下。那些小精怪们就哼哧哼哧地又爬上山来了。山人严正以待，正要遣了大弟子再去摘些灵芝，精怪已经指着身上驮着的吃食，说再不跟女弟子抢吃的了，只求她再来山下玩耍。
习得了腾云术后，虽不像孙猴子那样翻个筋斗就能十万八千里，却已经足够谢天意在一日之内往返陵城和龙居山。按着记忆寻到老地方，昔日萧索的拱桥巷已经住满人家，笔家旧宅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两进两出的豪气宅院。谢天意施了个隐身术进入内院，里头的屋舍庭院和人都是陌生的，竟是连一丝往昔的影子都寻不着了。
便连原来的老梅树也被砍了去。谢天意站在光秃秃的那处发了会怔，然后起身往城西去了。她原身就是孤鬼，修习法术之后更是能轻易分辨出夹杂在人群中的精怪鬼魂，所以要找到之前的那些鬼友并不困难。只是如今她换了脸壳子，身上又有道行，那些老友一见她便躲得没影。她耐心解释了许久，它们才怯生生靠近。听她说起前尘往事和之后的际遇，才彻底放下心来，纷纷长吁短叹。
无需她开口，鬼友已经把她离开之后的光景絮絮叨叨地说了。笔方高中，仕途一帆风顺，之后更是在四王之争中站对了队伍。新帝即位后，得到重用，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帮助新帝稳定了内外局势后，笔方却出乎意料地急流勇退，执意请辞回乡。新帝挽留不得。此后他回到旧宅居住，直到终老。终生不曾娶妻。
这之后谢天意又和鬼友们寒暄了一会，看时候已经不早，她才驾着云头和一众老友们挥别。那云头开始行得还快，后来速度就慢慢停了下来，突然间就掉头往回飞去。
她终于在一片坟塚之间寻到那人的姓名。青石碑的触感冰凉。
女子抬手遮着眼睛，终于忍不住哭起来。
她先前对玄元说了谎。
师父劝她放下，她也对自己和旁人说已经放下了不想了。却到底没人来告诉她如何放下。所以那人就一直沉甸甸挂在她心头，像一枚棱角锋利的小石子，日夜硌得她生疼。她不敢在人前流露半分。到了此地此时，才终于敢放肆哭一场。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第77章 桃木女鬼
这之后谢天意越加专心在修习法术上，修为可以算得上一日千里。只是术法越精进，就越加觉得精神疲惫，有次支撑不住，竟然在打坐入静时晕过去了。夕照山人忙上前查看。
这具桃木做的肉身悄悄在发生变化，血脉已生，气血贯合，想来不需多久就能和女弟子的魂魄融合为一体。只是贴补这具身体所需的损耗太大，女弟子的精气已经供不应求，所以才会疲乏不支晕厥过去。
谢天意被免了每日三次的打坐入静，山人叮嘱好生休息，不要再强行修习术法。她闲来无事，仍旧去山下和走兽们玩耍。这天午后正躺在树荫子底下睡懒觉，耳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什么东西贴着草皮滑行而来。还有一股子难闻的腥气扑面。
她揉揉眼睛看过去，不禁吓了一跳。她这些年已经在山下和精怪们混熟，却也从未见过这般大的蛇。墨绿色的蛇身盘起了好几圈，鲜红信子来回吞吐像是在试探她身上的气味。不待谢天意有所反应，这条绿蛇已经蓦然消失，原地却多了个身着浅葱长衫的风流郎君。这郎君倒挺礼貌，先跟谢天意揖了礼。
就算化成了人形，他身上那股腥膻气息仍是隐约可闻见。谢天意一眼就辨出他绝非善类，只不知他进到这山下是什么目的。所以暂且不戳破，只扬起笑脸问他有何贵干。
蛇郎君笑嘻嘻道：“早先曾听闻龙居山的夕照山人高德，在下从前杀孽太重，此来就是想求山人渡化指点一二。看女道人也是颇有些道行的，想来应该是山人弟子。山路崎岖难认，在下想请女道人指点下前路。”
啊原来是个来求渡化的。谢天意收起心底戒备，起身拍拍尘土，引他顺着石阶上山去。行路到一半，蛇郎君突然喊住她，从自个儿怀里掏出一株怪模怪样的小草递了过来：“女道人当真热心。这是我前些日子从别处寻来的居梦草，就送给女道人，聊表谢意。”
“……居梦草？”
蛇郎君神秘一笑：“既是活着，就会有未达成和已错过的憾事。居梦草可幻化出一个梦境，人在此中，往事皆重来，那些遗憾全得以修补，终得一个圆满。”
世事过眼成浮云，且那幻化出的梦境毕竟不是真的，得一时快慰有何用。睁开眼醒来，缺憾仍在，反倒更添几分难释怀。
道理她都懂。
可是仍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了。蛇郎君看她神情还镇定，指尖却微颤，眼风一扫，笑得风情万种。谢天意引着他进了山门后就乖乖退去一旁，自有那别的师兄领蛇郎君去古洞口。她拿着这株草犹豫了好几天，到了第七日，终于没能忍得住诱惑，按着蛇郎君先前说的，碾碎兑水服了。她和衣躺上床榻，不一会脑袋就开始迷糊起来，她闭上眼睛，歪头睡了过去。
师兄们本来聚在一起讨论修道术法。见素易师妹慢慢挪着步子靠近了，纷纷出声招呼。师妹却是充耳不闻，只径自向山下去了。玄元瞧她无精打采，且脸色苍白得很，心里担心，跟师兄们报备了一下，偷偷跟了过去。眼见着谢天意下了山，直直去向树荫子底下。那里却是老早就等了个身着青衫的俊俏郎君。
两人搂抱在一起。姿势极亲密。玄元远远瞧见了，臊得脸红脖子粗，心想怪不得师妹这么心不在焉，原来是着急下山来会情郎了。修道之人本该寡情薄欲，玄元考虑着下次找个机会和师妹好好谈谈，毕竟门规摆在那里，师父就算再疼爱她，发现了也会好一顿重罚。这样寻思着，就想转身先行离去。刚走了两步又觉得有些不对劲。玄元犹豫着，仍是回过头来。
那俊俏郎君搂师妹在怀中，俯脸向她耳畔像是在说呢喃情话。却有滚滚殷红血珠从谢天意颈畔滑落，瞬间就染透了白衣。
关于那株居梦草的效用，蛇郎君只说了个大概。却未曾向谢天意提及，这草有迷惑人心智的副作用，服用者若是定力不够，便会一生困在那虚幻的圆满里，永远无法走脱。且他先前又在这草上施了咒，谢天意陷入梦境后，浑无知觉，只靠着那咒语牵引，一路来到山下。
求渡化不过是个接口，蛇郎君第一眼便锁定了谢天意。这女道人颇有道行，若是能吃了她，法力定然会精进许多。直接攻取，定然免不了一番恶斗，还可能会引来其他道人。所以蛇郎君试探着送出这株异草。瞧见女道人伸手接下，他已经能预见到一顿大餐。
玄元目眦欲裂，立即手执桃木剑飞奔而来。他身上杀气凛然，蛇郎君直觉不妙，自己万不是他对手，当下化成原形，一骨碌蹿进长长野草丛中。蛇身本就和草色极为接近，且他现在有意隐伏，肉眼更是难以寻到。玄元不慌不乱，用桃木剑割破指尖，沾着鲜血凌空画了一道火符，迅速投向草丛里。一时间火焰四起，那绿蛇被困在当中，扭曲翻腾着巨大蛇身，惨叫不止。目标物出现，玄元立即冲入火中，一剑定在了绿蛇的七寸处。绿蛇昂头哀嚎，巨吻大开，吐出一道极难闻的黑色煞气。这样又折腾了片刻，绿蛇才不再挣扎，终于僵死不动了。
那道火本是虚火，专困精怪。现在目标物已死，大火立即熄灭，草丛没有一丝毁损。玄元想着师妹这些天很是体虚，便用剑破开蛇身，取了那已经长得巴掌大的蛇胆出来。用布囊小心装好了，他再回身，谢天意身旁已经聚起一圈精怪。
这几天蛇郎君流连在此处不走，山中精怪都惧惮他的法力，不敢在他眼前晃悠，只能老实待在自家窝洞里。山下一直清净得很，今天却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一阵惨嚎传出老远。精怪们小心翼翼地靠过来，便看见浮在半空作法的玄元，还有那已经躺在地上，白袍染上斑驳血迹的女弟子。精怪们让玄元稍等，急匆匆赶回家里，依旧驮了大包小包过来，里头都是极贵重的灵芝人参等等。玄元不由失笑。这要真是都拿给师妹吃了，肯定是要补过头的。却也不想拂了他们的好意，当下取出置物的法器，将这些东西统统搬了进去。再三替谢天意道过谢后，他便抱着仍在昏迷中的人儿迅速飞向山门。
山人仔细查看了一番谢天意的伤势。她脖颈上的伤倒不要紧，千年桃木也自有祛毒排秽的效用，不需过多看护，伤口就可自行长好。最麻烦的是女弟子入了那幻境中。山人束手无策。除非是她自己堪破虚像走出来，否则无法可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