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鬼群里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不寻常。谢天意挺好奇,鬼友们竖起手指头示意她轻声,而后拉了她到一旁道:“城里头来了只艳鬼。生前是被冤死的,煞气极重,寻常道士都奈她不得。她是专吸男子精魄的,已经在城里头晃了好几天,咱们姐妹都怕她跑去寻方公子的晦气。”
是了。因着笔方的关系,拱桥巷里的人家都接连搬走。那艳鬼要是寻了他下手,当真是挺占地利的。
鬼友们的活动时间都是在日落西山后。谢天意得知这消息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当下她也顾不得什么人鬼有别,急冲冲地赶去笔家给少年郎报信。
厢房门微敞,透出昏黄的光亮。她悄悄探了半个头过去。只看得见个女子背影。纱裙轻透,身段玲珑,还没看正脸就已经能勾得男人喷二两鼻血。谢天意看她肩膀不时轻耸,似乎是在低声哭泣,哭着哭着,女子就把脸蹭上了笔方的胸口。
白腻似羊脂的脸颊上突然暴突起了数条狰狞可怖的青紫血管。
谢天意睁大眼睛。心里急得如同火烧,再顾不得对方是个道行比她高上许多的恶鬼,直接奔到屋里头拉开她,把满脸错愕的少年郎护到身后。
艳鬼被同类坏了好事,气急败坏再没有先前的娇软可人:“你做什么!”
“你想勾引谁我管不着。不过这个人你不能碰。”
艳鬼被她这理直气壮的模样气得反而冷笑起来,抱臂靠在门框挑了眼风过来:“你倒说说看,为什么我不能碰他。说得圆溜我就放过他,若是说得没道理,当心我连你一块收拾了。”
谢天意把心一横,挺了挺发育不良的胸脯:“他是我相公!你当然碰不得!”
☆、第73章 桃木女鬼
“我和相公如今虽阴阳两隔,对彼此却都是死心塌地的。你要是敢害他,就算拼上这条鬼命,我也绝不会放过你。”
“哼,就你这小鼻子小眼的,这般风流俊俏的少年郎能是你相公?”艳鬼瞅了谢天意两眼,夹枪带棒地一顿嘲笑。这同类显然没多少道行,布裙散发,姿色平常得很。除了额间那一点朱砂,全身上下毫无特点可言。
谢天意之前也问过鬼友们自己的相貌如何,鬼友们措辞相当严谨,只一个劲夸她是个面善的。她心里隐隐知道如今这副鬼皮囊没多大看头的,但是今天被这艳鬼用了小鼻子小眼来形容自己的五官,仍教她火冒三丈。
“你美你全家都美!长得丑咋了?俺相公就好我这口!”她转身捧住少年的脸,吧唧一口亲了上去,再回过头就是一脸挑衅,“还不走?难不成还想观摩一下俺夫妻的房帷中事?”
艳鬼暗自琢磨了片刻。她先前和个道人缠斗了段时日,耗损了许多精气,如今进到这小城里,无非是想找几个精壮男人采补一下。这孤鬼道行虽不深,说起话来却是硬气得很。老话说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城里的男人也不少,她没必要在这里和她怄气生事。若是散了鬼气教那道人寻着追来,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念及此,她冷哼一声:“今儿个可真是晦气。罢了,便卖你个面子,你们俩夫妻情人眼里出西施,恩爱快活去吧。”说罢纱袖狠狠一摆,身体便散做一阵轻烟,迅速离开了。
别看谢天意和艳鬼对峙时腰杆挺得倍儿直,其实心虚得很,幸好有松敞布裙遮着,没教旁人看到她那小腿肚子抖得跟筛糠似的。眼瞧着那阵轻烟终于散干净了,她才一屁股重重跌坐在床沿上,深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连着瞳仁都有些失了神。耳边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裳摩挲声响,头顶的光影暗下来。夜已深,房舍前后都是低低高高的虫鸣,少年的声线略低沉,像是溪水潺潺远逝,清畅又模糊:“这些日子,你为什么躲着不见我?”
谢天意又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啊其实也没有躲着,我也来看过你好几次呢……就是听说了我们这样的煞气太重,太靠近了对你身子不好。”
“这样啊。”笔方在她身旁坐下,浅垂了眼帘,唇边略有笑,“其实,没关系的。”
他一路被人叫着怪物长到大,年岁长了,倒没几人真的记住他的本名。笔方,下笔端方,行事为人亦如是。名虽简,意义却重远。他到底没守住父辈的期望。琴棋书画诗酒花本是风雅,都被他硬生生换作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行当。
他似乎是生下来就能看见那些东西的。形象或恐怖或生动,能言语会走动,除了身体容颜略模糊外,和活人并没什么不同。那时他尚且年幼,不懂得遮掩,很快成为陵城里人人都惧怕的异类。幸好有父母庇护着,加之有那些旁人看不见的孤鬼陪伴,他倒也不觉得日子难捱。直至十四岁,父母双双横死,家财又被尽数卷走,都说世情凉薄,何况他本来就恶名在外,虽然艰难活了下来,却是再没一个活人愿意和他说话了。那些野鬼似乎怕折损了他的寿命,也刻意维持着距离。他几乎都要忘了上次开口说话是什么时候。
然后就是那个盛晴的初夏,那只女鬼竟然不惧日光,大喇喇躺在树头上睡着了。和他之前遇见过的孤鬼相比,她的相貌算是顶不打眼的。表情却自在从容,带着九分满不在乎,还有一分看过千帆的剔透明白。和他相处时也随意,没那些人鬼之间的禁忌,说的话也有趣,虽然有些他并不太懂,不过这空荡荡的宅子总归再不像先前那样,死寂得像是座活人墓。
后来她突然就不来了。他有时候也能感觉到遥遥望过来的眼光,便疑惑抬起脸。女鬼只顾把脸藏在檐角,整个身体都暴露在外,瞧着真是分外……好笑。他抿唇,也不戳破,依然低下头去做自己的事情。这样过了会,再向远处望过去,女鬼已经不在了。
谢天意习惯性地抓抓头发:“没关系么……哈哈,其实我也喜欢和你相处。”她说的是真话。大白天里鬼友们都在睡觉,笔方这里成了她唯一可去的地方,对方又是个温柔淡泊的性子,和他相处轻松自在,没什么压力,她是真的挺喜欢这个人类朋友的。
他低首轻轻一笑,月色似是凝结在了他的唇角。再抬首时他的眼底已是浓春万厥,万物复苏的光芒。谢天意直觉他这笑容比起往常要有些不同。他平常虽然也是笑笑的,那笑意却都不曾进到眼底去。现在她离他挺近,不期然对上他的眼神。少年眸光流转,鼻翼微皱,显然是开心的样子。她愣了愣,摸着后脑勺也傻笑起来。
从这后俩人之间更亲密了些。谢天意留意了段时日,发现笔方的身子并无出现什么反常,这才悄悄安了心。
时值盛夏。不觉间就到了七月十五中元节。这夜里鬼门大开,阴气最重,冤鬼恶鬼最喜混入人群寻找替死鬼。
陵城一直有在中元节放河灯的习俗,寄托对逝者的哀思,也祈福祝愿。这一天里陵城边上的梅汀河最为热闹,样式各异做工精致的河灯缓缓顺着水流去向远方,河边上看热闹的,放河灯的,趁此做些小生意的,人群熙攘,热闹非凡。谢天意问过笔方的意思,倒也不强求他,只去城西和鬼友们汇合,一起往梅汀河看热闹去了。
笔方在书房里习了会字,四周静得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他就索性搁了笔,去到院里的梅树下,挖出两坛他在春末时酿的荼蘼花酒。揭开封泥,花香熏然。今夜厚云遮月,并不像往常一般清亮,似是蒙了层薄纱,四周景物都泛着隐约的黛色。他执杯独饮,酒味绵甘,齿颊留香,不觉间已有了几分醉意。这时一阵不寻常的寒意迅速靠拢过来。听得耳边的窸窣动静,笔方回身看过去。
本来打过招呼要去看河灯的女鬼站在离他几步处,笑意吟吟地看他。不知是不是他酒醉看不真切,对方清淡的眉眼染了些不曾有过的妩媚神情,穿着也较往常艳丽了许多,咯咯娇笑着踱步过来。
细白手指轻抚过他脸颊,带着森森的凉意。笔方睁着醉意朦胧的眸子,表情里带了些无辜和不知所措,任对方的手心贴着他肌肤四处游走。一颗心却是渐渐跳乱了节奏,连带着呼吸也粗重起来。一时间疏影丛丛,酒盏倾倒,芬香酒味缓缓在空气里溢开。
魔由心生。人性本来就自私,当私欲过大时人便会由心魔控制。恶鬼往往就是依凭这一点,取活人最薄弱处下手,待对方入了魔怔失了魂,便夺他性命,取走精魄。见着貌美少年郎颤抖阖上了眼帘,化成谢天意模样的恶鬼得意轻笑,捏了他下巴,把嘴唇靠了过去。
下一瞬肩膀传来一阵剧痛。素衣散发的女子把软鞋握在手里,劈头盖脸地往她身上招呼:“当鬼当得不耐烦了是吧?连我的朋友也敢动?信不信把你捆了吊在这梅树下,等明早太阳一起,立马烧得你连根头发丝都不剩!”恶鬼被打得吱吱惨叫,抱头鼠窜。这当中不小心把原形给露了出来。头发稀疏,瘦骨嶙峋,当真惨不忍睹。谢天意本就只想吓吓她,看她一溜烟地跑远了也没想着去追,只一边套上软鞋,一边踢踢踏踏地去看少年郎如何了。
她和鬼友们在河边飘着看了会热闹,并不如想象中的有趣,且她眼尖瞅到了几个混在人群中的恶鬼。想到孤身在家的笔方,她心里隐生不安,和鬼友们打了声招呼就往拱桥巷里来了。幸好来得及时,再慢一步笔方都会有生命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