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注意牵动到了男子的脚腕。听得一声轻嘶,躺于榻上的苏砚词缓缓睁开了眼睛。
双眸漆若浓墨,亮如寒星,给稍显女气的脸庞甚是添了几分英挺之气。因是刚醒,眉宇间又带上丝疑惑和无防备,这般的神情,倒像是个纤尘不染不问尘世的翩翩公子。
只可惜,如今被毁了仕途不说,还被弄成了个一级残疾。
谢天意撇头咂咂嘴,伸手端起了鸡丝银耳粥坐在了床榻旁。
苏砚词见了是她,面上仍是不显山露水,只将被褥下的双掌用力握紧。还记得尖刀剜进自己血肉,剧痛袭来,自己晕过去的前一瞬,看见的是楚瓷轻蔑扬起的唇角。
她在笑。
再醒过来,又是一盆彻骨凉水浇在头上。他睁眼之时,眼前是楚瓷放大的姣好容颜。她附在他耳边轻声说:“没有人可以离开我。”
“除非他死了。”
她冰凉的手指轻抚过他的脸侧:“你知道么,其实等死的这个过程,却是比死还要难捱呢。”
苏砚词被丢到一梦轩里。伤口溃烂,全身滚烫,宫女内侍们看他的神情,已是在看一个死人。他却觉得解脱。长久地陷在梦境之中。梦中大朵浮云当空,杨柳依依,他坐在亭子里,翻着晦涩古籍,一本又一本,一遍又一遍。
却不想到了这般地步,她还是不肯放过他。撇了一勺粥放在他唇边,神情竟然隐含期待。
谢天意瞧着苏砚词静静垂了眼,不置一词地扭过头去,竟是再不肯拿正眼瞧她。
其实她也挺能理解的。换做是她到了这样的处境,看见了恨不得拆骨入腹的仇人,不论其他,先把这碗滚烫的热粥兜对方一脸再说。
谢天意自认倒霉地长叹一声,开始循循劝诱:“听说你已经有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之前的确是我做的不对,是我没选对正确的表达方法。其实我打你还不是因为爱,把你锁住还不是因为爱,把你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也是出于爱啊。”
这番惊心动魄的表白听得一众宫女眼角抽筋嘴角抽搐。这表白的对象由一副云淡风轻换做了视死如归的神情,白嫩修长的脖颈上也暴起了几处青筋。
看来虐恋情深这套说辞只起到了反效果,果然不同次元沟通起来就是索马里鸿沟啊。谢天意挠挠脑袋,索性一撩裙摆,大喇喇将一条腿摆到榻上:“你再不听话,当心我派人分分钟砍哭你全家喔。”
果然直击软肋的威胁才是最有效的方法啊。苏砚词这次连额角的青筋都突突暴起了,却仍是缓缓地将头转了过来。
谢天意一喜,忙将盛得慢慢的勺子递到他的唇边。苏砚词眉宇紧皱,最后将眼一闭,脸色僵硬地吞掉那一口粥。如此般,须臾功夫便见了碗底。谢天意唤人再端来一碗,只是这次苏砚词唇角紧抿,无论如何是不肯再吃一口了。
“你家有多少口人啊?”谢天意笑得眉眼弯弯,很是可亲。
苏砚词只觉心头一震,面色更是难看了几分。这公主说话行事都是脱于常理,很是教人捉摸不透。只是瞧着她对付自己的狠厉手段,怕是也真的能做出对苏家上下赶尽杀绝的事。
瞧着两碗粥下了肚后,苏砚词苍白的脸色有了几分回转,谢天意很是满意。她伸手抹去苏砚词嘴角的残渍,用了领导安抚下属的鼓励语气道:“以后每天都要按时吃饭。吃饱饱,伤好好。有助于我们进一步发展以后的关系嘛。”
躺在床上的男子浑身一僵,干脆闭了眼只作不闻。
得不到回应的谢天意丝毫不觉尴尬,仍旧是笑嘻嘻地坐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又有纷纷沓沓的脚步声接近,原来是太医署的冯太医和马太医来了。奉了公主贴身侍女的差遣,还带了清凉止痛的药膏。
饶是太医们换药的动作再如何轻柔,那浸透了暗色血污的纱布一层层揭开时,苏砚词仍是痛得浑身轻颤起来,额上也是涔涔地出了许多冷汗。谢天意在旁边看到那狰狞伤处已是起了层鸡皮疙瘩,注意到苏砚词的痛苦不堪的神色,想了想,将袖袍往前一撸,露出截白嫩嫩的胳膊递到苏砚词跟前:“你要是受不了了,就咬住我的胳膊。”
“好像产妇咬住孩子他爸的胳膊就能减轻痛苦呢。电视上都这么演的。”
闻听此言,老太医的嘴角抽了抽,手上的动作便是跟着抖了一抖。最后一层纱布被揭开,腐肉粘连着被一同撕下,苏砚词痛极,下意识地张嘴狠狠咬住。
脑袋一片空白,却慢慢有腥甜的气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寝屋里也是霎时安静地吓人。苏砚词愣愣地看着眼前蔓延出蜿蜒血痕的小臂。有血珠凝成,啪嗒掉落在锦被上,开出艳色的小花。
宫女内侍急慌慌地拥过来,谢天意摆手示意不必担心。马太医即时扯了纱布过来包扎。看了仍是神色怔怔的苏砚词一眼,谢天意仍是豪气干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怕,我小时候被狗咬过的,比这个可厉害多了。”
苏砚词抬了眼去看她。女子的脸模模糊糊愈加瞧不清楚,但是奇异地,能感觉到她在笑。
却是与之前的笑,有了些丝不同。
脑袋里划过这些不知所云的念头,苏砚词软软地垂了脸,昏了过去。
……
听了太医说苏砚词只是暂且昏迷并无大碍,谢天意吩咐一干内侍宫女留守于此,只待苏砚词一醒,便来唤她。
这么一番折腾过去,已是掌灯时分。谢天意随意塞了点吃食入腹,就着桌边打起了盹。梦里下起了毛爷爷雨,谢天意正急着四处找脸盆去接,就觉得百元大钞都变成了湿哒哒的雨滴,狠狠地浇在了自己头上。
一个激灵惊醒过来。谢天意晃晃脑袋,却感觉有几双冰凉的手正在自己脸上肩上来回游移着。一阵呛鼻的浓厚脂粉香气扑来,谢天意不自觉地揉揉鼻子。
手却被轻轻扯过握住,带了满满挑逗意味的喑哑嗓音响在耳畔:“公主今日是如何了,竟是不招我们来侍奉便要睡了么?”
谢天意恶寒地抖了抖,抬眼去看说话的男子。朱红长袍曳地,衣襟半敞,露出大片细瓷般的雪白胸膛,长发用了一色的带子松松绑住,衬得如画眉眼更添了几分慵懒妖艳。
他旁边还站了个穿了同样服饰的少年。身量还未长齐,袍子散散架在身上,瞧着甚是瘦小。只是眼中的媚色如那说话的青年般如出一辙,想来被楚瓷掳来此处,已是有段时日了。
“你多大了?”
少年神情愣怔。公主一向只管与他们取乐,却是从来未说过这些私话的。迟疑了片刻,少年嗫嚅道:“快到十五了。”
谢天意觉得头痛。这楚瓷,连未成年都不放过啊。
挥了手让他们退下去,从哪地儿来还回哪去。两人却是交换了个眼神,同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谢天意皱皱眉毛,这力道,光听着就替他们肉疼啊。
青年开口了,语气委屈且恳切:“不知怎地冒犯公主了,求公主责罚。如何我们都能受着,只是求您万不要赶我们回去啊!”一旁的少年也不停地磕着头,抽抽噎噎着,模样甚是可怜。
“我们若这般早回去,只会教其他同伴看轻。往后在凌秋轩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过。”听闻谢天意问询,青年身形略滞,却仍是咬了牙将实情托出。
谢天意回头看了看床榻。大是够大,足够三人同眠。但是话说回来,自己虽然神经有些大条,但是老妈一直给自己灌输的“千万不能和男孩子盖被被睡觉喔”这条十四字真言还是记得忒牢靠的。
于是抓耳挠腮地苦思了半晌,谢天意打了个响指道:“三缺一。再去找个你们要好的同伴来。”
如此般,公主寝殿内的宫灯彻夜不熄。
第二日天光大亮。殿门方缓缓开启。一众侍卫宫女看着公主眼圈黑乌,呵欠连天地从中走出,兼着还愁眉苦脸地捶着腰:“唉哟我的老腰哎。”紧随其后的三个男宠也是一般模样,个个耷拉着头精神萎靡。只是每人的手里,都提了个沉甸甸的荷包,
于是宫内今日又有了新的小道消息——公主夜战三男,四人各得所需。
结论:皆大欢喜。
一众嚼舌根的内侍宫女正啧啧感叹着公主的战斗力显著提升,那边厢的谢天意已经端了碗熬得浓稠的鸡笋粥,姿势别扭地坐在了苏砚词的榻旁。搓了通宵的麻将,坐得腰和屁股都是钝钝的疼。
还被那些家伙赢了那么多银子去。哼。麻将在这时还被称作马吊,而且规则也有些不同。若不是如此,号称“赌花”的自己怎么会输得差点连肚兜都甩了出去。
苏砚词仍是寒霜冰凌的神情,只是这次谢天意那句“你家有几口人啊”的台词只说了半句,他便乖乖张口接住了递来的粥。谢天意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碎碎念道:“你身子骨太弱,进补的东西不能一下子吃进太多。等慢慢好转了,我让他们做许多好吃的给你。”
等着苏砚词吃完,依旧像是上次那样,拿着袖角替他抹净,又叮嘱了宫女好好侍奉,谢天意才伸着懒腰离开了。
枝头有枯黄落叶纷纷盘旋而下。谢天意仰头看着,心下莫名觉得酸涩。好好的闺女说死就死了,也不知道老妈能不能扛得住打击。她这些年独自将自己拉扯大,还没享到半分女儿福,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