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一改平日的成竹在胸、意气风发,在他面前几乎是痛哭流涕:“我真的是不得已的,皇后现在一家独大,我只能扶植一个妃子,去和皇后争斗,这样皇后才不会有功夫插手前朝事务。”
倾墨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在想那些无拘无束、天真烂漫的岁月是否只有自己记得,是否只有自己至今还重视他们几人的情谊,他知道自己所有为阿鸢争辩的话都会被皇上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反驳回来,他的万千思绪最后归为一句:“你会后悔的。”
皇上的眼神里有悲伤、困惑,唯独没有犹豫不定,在皇上尚且年幼之时,就被老师教导“落子无悔”,哪怕现在他针对的人是老师的孙女、曾经的玩伴,他也绝不会踌躇不前。
离开京城那天正在下雪,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似乎要把所有的过往掩盖,待到来年春暖花开,又是一个新的轮回,你方唱罢我登场,皇权富贵永远有人为之奋斗终生。
这一日的京城下了几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漫天遍野都是苍茫的冰雪之色,不过这些都与倾墨无关。
他的衣服是穿久了的旧衣,水洗后褪了色,在寒冷的冬日显出几分落魄,随身的行囊里只有些干粮细软,可他觉得轻松极了。
没有欠债,没有同伴,自在里有点孤单,就像他之前画的一幅明月竹林图,不小心在皎洁的明月上蹭上了墨迹,瑕不掩瑜,他稍加思量,在月亮上加了一抹乌云,整幅画依旧妥帖。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对于这些素来没什么执念,就如蒲公英一样,飘到哪里就在哪里扎根。
最后他留在了一个小镇,平日出去卖画,他的画工和脾气一样好,那些原本在这里摆摊的穷酸书生们最开始有意无意的排挤他,把他挤到最不好的位置,明目张胆的抢他的生意,嘲笑他老大不小还没有成家立业(是哒,倾墨一直没遇到一见钟情的姑娘),久而久之,倾墨与他们相熟,他从不恼火,在他们困惑时毫不吝啬的给他们指点迷津,这些书生们对他心服口服。
他们不知道他曾经是全天下数一数二的画师,他的画千金难求,他曾经是天子好友,看见过天子的狼狈,但是他们喜欢他。
春天来了,在书生们越来越钦佩他的同时,倾墨沉寂多年的桃花也开出了个花骨朵。
有泼辣明丽的姑娘拜托他画像,直白爽快的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倾墨认真的垂眸思索,然后露出一个有点害羞的笑容来,像是他画的那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一样,“她不嫌弃我无趣就好。”
倾墨经常许久不说话,许久保持一个姿势作画,许久不出门宅在房间里长蘑菇,这样乏味寡淡的自己,果然让姑娘一阵唏嘘。
然后这朵花骨朵还没来得及开放就枯萎了。
如果一生没有亲身感受过热闹喧嚣,那么也就不觉得羡慕。倾墨目送这位姑娘风风火火的把自己嫁出去,嫁衣绣的歪歪扭扭,姑娘的爹娘都羞红了脸,不忍心去看,但是倾墨可以用这些年画过的画保证,新郎得意得很。
所谓姻缘,大抵就是旁人眼中所有的不好在心上人眼里都是千金不换的好。你不离,我不弃,长相守,到白头。
再后来倾墨的鬓发染上了些许风霜,眼角留下了时光的痕迹,笑容依旧是往日的清透温柔,在岁月的沉淀下就像是经年的画作,通透平和。
他不再出去摆摊,而是开了一所学堂,每日教些孩子们做画。有一日当年那个爽快的女子送孩子过来,和他闲聊起京城的事。
“我夫君前些日子去京城做生意,真是个呆子,给我寄信不会写些好听的,倒是流水账一样把最近京城里发生的大事都写了一遍,我觉着宫里头那个阮妃真是厉害威风,直接把皇后整去佛堂为朝廷祈福去了,如今大家都传皇上是打算让阮妃取而代之呢!”
倾墨闻言错愕,半晌没有接话,女人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自顾自的继续唠叨着别的事,倾墨完全没听进去,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刚才的话,每个词拆开来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连在一起却让他纠结了很久。
只与一人携手到老,真的有这么难吗?
倾墨这一世走到尽头都没能想出答案来,不是他天资愚钝,或是这问题真有那么深邃难解,而是当地突发瘟疫,倾墨体弱,很快就奄奄一息,哪怕皇上命人快马加鞭寻来名医灵药,也于事无补。
皇上听完手下的汇报后,神情悲恸,本要马上过去探望,被后宫琐事缠身,还有大臣拼死进谏,阻止皇上冒险奔赴重灾区,等待一切平息,皇上过来时只看见了青草离离的坟头。
“我后悔了。”站在坟前许久,皇上忽然开口说道,附近随行的宫人规规矩矩的低着头,装作自己听不见看不见,像是隐形人似的,有风吹过,衣服头发纹丝不动,像是波澜不惊的一片死水,索然无味。
“若有下一世,我定不负她。你也不要这样孤零零的了,你看,逢年过节都没人给你上柱香。”哪怕眉眼疲惫、身上是远途奔波的沙尘,皇上依旧不忘取笑自己的老朋友。
多希望这是一场梦,梦醒了身边还有倾墨和阿鸢,倾墨寥寥几笔,画下他流口水的模样,活灵活现,阿鸢压低声音偷偷笑着,还想偷藏起来,用来日后敲诈他。
可惜有些事后悔也无用。
皇上转身离开,一滴晶莹落地,面色却已恢复了平静。
从今以后,他就是无牵无挂、高高在上的帝王,独守如此冰冷的巅峰度过一生一世。
☆、第38章 替罪羊画师倾墨
哪怕打扮再素净简单,一种浑然天成的大气端庄却让她与等闲女子划开清晰的界限,周身的气势让人望尘莫及。
芊芊素腕搭在侍女手上,光滑柔软,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日久,大红蔻丹如血艳丽,莲步轻移,她闻着空气里飘荡着的鱼的鲜香味,唇边勾起一个清浅的笑容来,转瞬即逝,侍女敏锐的捕捉到这短暂的神情,提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下了。
皇后近日来的笑容格外多,只是全都是懒散的冷淡的笑容,没什么精神头,据太医诊断,皇后虽得到了及时医治,但是尚有毒性残留在体内无法清除,身子较常人要虚弱许多,平时话也少了,侍女们无心笑闹,整座宫殿里空荡荡的,奢华摆设更显出如今的荒凉冷清。
难得见到她露出真心的笑来,忠心耿耿的侍女把心里憋着的那句擅自出宫不妥当的劝诫咽回去。
本是上前叩门的侍女手轻轻碰了一下门板,门就吱嘎一声自己开了,像是知道有人来访,早已等待客人多时。
侍女动作一滞,扭头去看皇后,皇后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会,轻声说道:“果然还是倾墨活得通透。”没有犹豫,皇后率先迈过门槛,侍女半懂不懂,看见皇后动作马上紧跟在后面。
这一餐极其的风雅,桌子摆在湖心亭里,微凉的夜色中有烛光跳跃,清风拂过,花香四溢,碗碟是皇上以前赏赐的,莹润光滑,上面有精致的花纹,大厨别出心裁,用青菜雕出相似的形状,点缀在其间,互相呼应。
“坐吧。”倾墨早就在卫熙诧异的目光中摆好了三把椅子,皇后来了也不客气,直接选了个风景好的地方落座。
对眼前的情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卫熙默默的低头扒饭,险些把自己噎死,碗里忽然出现一块鱼肉,倾墨笑着数落她:“傻徒弟。”
倾墨的声音太过动听,哪怕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被他说出来也像是动人的情话,好听到傻乎乎的锦鲤们又探出头来,卫熙看看碗里的鱼肉,动作一僵,口里原本鲜美的鱼肉忽然味如嚼蜡。
“徒弟饱了。”她搁下碗筷,想要溜走,和皇后一起同桌吃饭实在是考验人的意志力,她都不敢伸筷子去皇后面前的盘子夹菜。
更何况她又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皇后娘娘微服私访,绝对不是为了吃些家常菜,不然御膳房的厨子们要哭晕了。她自认一穷二白,没有皇后可以图谋的东西,那么皇后此行的目的自然只有倾墨。
她虽然离开湖心亭,但是却机智的潜伏在附近,偷听加偷窥,蚊虫叮咬阻挡不了卫熙一颗永远雀跃的八卦心。
皇后娘娘哪怕在吃鱼,动作都雍容华贵,她没用侍女上手,自己干净利落的剔净鱼刺,只偶尔低声说几句话,倾墨或是浅笑,或是接上几句,卫熙听的不真切,只是看见双方神色都是从容悠闲,侍女眼观鼻鼻观心,轻松和乐。
这顿饭注定吃的波折,皇后娘娘是被皇上的人客客气气给请回去的,而且和贼不走空一个道理,她拿了一张倾墨多年前为她画的画像。
皇上这回派来的不是之前的太监,大抵是暗中保护皇上的人,他翻身下马的动作流畅熟练,长相是丢在人海里马上就看不见的平凡低调,一抹戾气被很好的隐藏,只在看见皇后手里的画卷时才眸光微动,隐隐显露出如出鞘的利刃一样的气势来。
“皇上说只要您肯回去,您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想办法给摘下来。”表情僵硬,显然是无法接受一向雷厉风行的皇帝说出这样酸倒牙是情话来。
皇后只是冷哼一声,越过他走到轿子前,还转头向倾墨笑笑,苍白的脸色多了些红晕,眼睛亮亮的,像是闪烁着迷人光芒的黑色宝石,“谢谢你的画,我会一直留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