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岳乐冷笑,对君上的尊崇此刻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前朝的臣子大多历经三朝,奸猾狡诈大有人在,您为何就是不能淡然自处?您为何就是不愿暗中制衡?您犯不上现在就清算刘正宗,您也清不干净。看见了吧,刘正宗可不是任人宰割之辈,大殿之上也丝毫无视您的君威,出言挑衅。您的苦心经营如您所愿了吗?您就不该挑唆他们站出来互斗,到头来,身负才学、真心效忠我大清的官员会因为您的激烈退缩观望,甚至不愿卷入争斗风波辞官归隐。而那些心怀不轨的官员们就会趁机扩大事端,排除异己,壮大自己的党派,最后一派独大,刀就会架在您脖子上。前明的党争皇上您再清楚不过,难道皇上要重蹈覆辙?”
“岳乐,”皇上咆哮,“你竟敢把朕比作前朝昏君,朕杀了你!”
岳乐慷慨激昂,“忠言逆耳利于行,岳乐一心为我大清,皇上自行明鉴。至于如何治罪岳乐,请皇上明示。”
岳乐话落,尾音回旋大殿,渐渐消退平息。本该轮到皇上雷霆万钧的还击我没有听到,却是寂静无声取代。可越是肃静,就越是觉得剑拔弩张。
我双手紧紧护住胸口,心拖着疼痛无法规律跳动,我的呼吸也无法顺畅。如果皇上当即下令把岳乐圈禁宗人府,我肯定会上不过气倒在地上。
“出去,朕不想看见你,”一声怒啸,“马上给朕滚出去。”
“请皇上思虑再三,揣时度力,岳乐告退。”岳乐的情绪听起来还是肃烈煞急。
岳乐自行打开大门,大步跨出。我们面对面,怔对怔,他眼眸中的怒色犹存,不过是定睛一眨眼,他扬长而去。
未立刻进殿,我返身回去,岳乐从任在身旁走过,竟仿佛任在不存在径直而去,可任在依旧是毕恭毕敬的姿态。
赶快请任在追上岳乐,引岳乐前往观德殿山下见玥柔她们,我一会儿恳请皇上移驾过去。任在领命,立刻往前追去。
双脚犹如踩进淤泥,窒碍难行,一步一步挪回殿门前,没有马上进去。方才一听说他和岳乐争执,我的心七上八下,这几乎就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恨不得自己立刻出现,尽量缓和。既然岳乐敢于争辩,那就说明他是诚心以待。
等我站在这儿亲耳听着皇上的咆哮、岳乐的争谏,我突然觉得这又岂非是唇舌所能劝解。皆是朝堂政务,我如何能站在他们跟前侃侃而谈。这时的我,只剩下害怕,我害怕皇上因怒治罪岳乐,我也害怕岳乐怀怨背弃皇上。他们俩若是决裂,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刻,万籁静声,我悄然等候,等他出声传唤任在,还是等我鼓足勇气主动进去。重重顾虑随着时间流走更添迟疑,我断然抛开杂念,入殿,缓步行进。
大吃一惊,他竟是没有端坐正殿高椅,而是放倒自己躺在冰凉坚硬的大殿地板上。赶紧去到跟前跪倒他身旁,“皇上请起身,请别这样躺着。”
轻烟般的泪痕从他眼尾直通耳廓,虽不再形成新泪,可他居然淌过泪,为岳乐吗?如果是,那他对岳乐的信赖和情感超出我的想像。
本是认同岳乐,也想着试图劝他采纳岳乐的见解。现在,我决定闭口,他心里一定很难受,我不能自我臆断再伤及他的自尊。
“皇上,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儿?您快些起来,这样躺在地上会生病,要不要妾妃去吩咐奴才们过来帮忙?”
“墨兰,”气噎,声哑,“别走,在这儿陪着朕。地上凉冰冰的很舒服,朕想静一静。”
不得已,只好由他,可眼见他毫不怜惜自己的身体,我便扶起他的头靠在我跪着的双腿上。他还是轻闭双眼,只是这份依靠让他的心情渐渐沉淀,方才吼叫的暗哑嗓音稍作休息也弛缓下来。
“早朝才被刘正宗气得怒火中烧,没想到堂兄居然也是这副模样。堂兄向来在朕跟前都是和善良言,与朕和衷共济,他这个样子,放佛就像是在朕面前肆无忌惮、冷嘲热讽的济度。”
今日早朝,大学士刘正宗呈上回奏,并在大庭广众之下,极尽巧舌如簧之能,不仅把魏裔介、季振宜指出的贪贿、欺君、群党、护己、乱政等等不端行为推得一干二净,还反之控诉魏裔介等为官缺失,对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是有板有眼论道有些事情皇上早已知晓,他不过是奉谕行事。
本该是俯首认罪、束手就擒的局面,面对刘正宗的振振有词,皇上落得措手不及,颜面有失。虽义愤填膺,可毕竟当着众臣,他还是强压怒火,接下回奏,声称自会严查虚实,详核是非。
“说真的,刘正宗确实身负才学,朕非常欣赏他。朕也一度心软,如果他能虚心认错,改过自新,从此全心效力国事,朕考虑过宽恕他。谁知他今日的表现再次让朕失望透顶,素来自负,胸襟又狭小,朕多次耳提面命,还是刚愎自用,一再辜负朕的期许。”
他原先还只是头部靠在我腿上,又接着把肩往上挪,我腿上所承受的重量添负,本就酸麻的腿更加吃紧。
“济度的熊骇样见多了朕早已无所谓。墨兰,堂兄发起火来还真挺吓人,朕使劲嚷叫,可他威猛气势照样不减,朕只觉自己早已掉落下风。”
真是雄赳赳的孩子气,岳乐在他心里的分量我不自禁又暗自加上一个秤砣。
我记得方才的争执中,岳乐提到信郡王多尼。他是豫亲王多铎长子,顺治六年袭豫亲王爵,顺治八年改封信亲王,顺治九年降级为信郡王,顺治十五年被任命为安远靖寇大将军领兵出征,与平西王吴三桂、征南将军固山额真赵布泰共取云南。
云南已入大清版图,多尼回京不就该论功请赏?可我听岳乐的口气分明不是庆贺的激动,特别是还接着就提到济度。
话说济度负责主持议政王大臣会议时,多尼也是其中的议政王,多尼与济度关系亲密。去年兵谏,多尼身在千里之外的云南,如果留在京城,谁说不是追随济度的左膀右臂呢?如今多尼手里可是实打实握有重兵,且是随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将士,他带兵回京,形势总是存有变幻莫测,岳乐的担忧不无道理。
“皇上说的是玩笑话,皇上君威赫赫,简亲王、安亲王都曾征战沙场,彪悍、勇猛的气质自然流露。君臣相比,无可比性,皇上就喜欢逗趣妾妃。”
“朕说的是真心话,”他忽地起身坐起来,正经八百,“方才堂兄爆发出的烈焰确实让朕接受不了。虽声气不如朕,但气势却是威严的猛虎,无可比拟。”
他现在的较真已经是跳身出来,平心而论。我稍作宽心,便想像他那样坐在地上,伸展双腿。刚想动,又觉不妥,只好继续跪着,双手握拳在腿面上来回轻轻敲打。
他主动过来,让我换成坐着的姿势,拉开我的双腿,手劲适中给我揉捏,嘴里也美滋滋不消停,“多好的软枕头,让朕好好揉揉,下次需要时,朕还要枕。”
反叫我不好意思,低头笑靥,推辞他的好意。身份注定,只有他被伺候的,哪有被他服侍的。我坚持自行站起,他则索性抱起我,掂量掂量,“墨兰,再不长些肉,朕可不饶你。今晚朕吩咐御膳房做些甘膳送到承乾宫,朕亲自督促你吃。”
从他怀中下来,给他拉整衣袍,面对心性如常的他,我谆谆恳求,“皇上一再下谕诸臣力陈所见、尽心主张,今安亲王虽言语激动,但句句表白无不为祖宗基业。安王的忠心苍天可鉴,皇上何不一笑而泯,重获君臣和睦。”
他凝神不语,乍又抱住我,头斜枕在我肩,“朕气堂兄无礼冒犯,但堂兄的陈述倒是都已收入内心。刘正宗的事情朕确实要重新考量,倒是堂兄提到济度,朕觉得意外。自平息兵谏后,济度已谢绝人事,闲居府中,朕掌控着他旗下的兵马,他能有什么作为?堂兄岂非杞人忧天?还是因为朕没有听取他的建议,出手整治刘正宗,他就故意扯出济度以显示自己高瞻远瞩?”
具体情况我无从知晓,岳乐不会是故弄玄虚之人。为今之计,就是两人和好如初,相互商量解决实际问题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景园叠翠,若隐若现
说好一块儿过去观德殿山下看望玥柔她们,站于寿皇门前,正准备乘坐御轿过去。
晴好的天气舒心宜人,山上是掩映在丛林翠木中的金殿银阁,山下则是栽种各种果树的“百果园”,银杏园、海棠园、桃园、葡萄园、柿子林等应有尽有。
希望岳乐没有离开景山,和孩子们在一起,两人火气再旺,有孩子们在场,也会收敛,只盼着轻松一些的气氛能够调剂他们俩的紧张。
好事多磨,刚开始盘算在心,任在就火急火燎跑来递上急需皇上马上批复的奏折,不得已只好我自己前去。来得及,他会过去,来不及,他只能晚膳时过来承乾宫。他倒是还没有忘记要给我添斤加两,已经吩咐御膳房准备膳食送去承乾宫。
到得山下,放眼看去,繁花似锦已经被初夏的青树碧蔓所取代。既有绿荫如盖,我也犯不上再坐在轿辇上偷懒,遣开奴才们,我自己穿过眼前的海棠林就能到达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