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道:“父皇,我想替高阳去看看辩机。”
辩机明日就要被处斩,而高阳这个样子,是没有办法去见辩机了。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去吧。”
这是我第二次进大理寺的牢房,上一次,是贞观十七年,来看承乾。两次,都是诀别。
我备了上好的西湖龙井,水是用陈年的梅花上的雪水煮的。
辩机正盘膝坐在地上的草席上,一只手放下膝上,另一只手竖在胸前。他见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说道:“吴王刚离开。”
“是吗?”我坐到他对面,摆上茶具,先是洗了茶,然后才用雪水冲茶。
辩机看着我的动作,说道:“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喝到这么好的茶。”
我说道:“你就不问问高阳怎么样了吗?”
辩机神色一黯,随后又恢复淡然的表情,说道:“她是公主,想来皇上定不会迁怒于她。”
我思忖片刻,还是决定不要把高阳的情况告诉他。为他倒了一杯茶,问道:“你可曾后悔?”
☆、第一百三十二章 国殇
他看着茶杯上氤氲的水汽,静默半晌,悠悠的说道:“我没有后悔,只是,我终究是辜负了佛祖,也辜负了高阳。”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我忽然就想起那个一千年后的僧人,仓央嘉措。他是一个最纯粹的僧人,却拥有着最美丽的爱情。
我闻了闻清冽的茶香,口中念道:“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见他看向我,解释道:“这是在一千年后藏族,也就是现在的吐蕃的一位僧人写的诗。”
他安然的端起茶杯,说道:“原来误入红尘的僧人世间不止我一个。”
我问道:“你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高阳的吗?”
他眸光一闪,放下茶杯,喟然道:“让她忘了我吧。”
我手一抖,杯中的水倾出了些许,哀叹道:“这对于她何其残忍。”顿了顿,说道:“她做不到的。”
辩机的目光直视着前方,不知道在看什么,也许他什么都没有看。
从大理寺出来,雨还是没完没了的下。我以前很喜欢雨天,可是今天,我只觉得头上的黑云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胸口闷闷的。
高阳醒来时,辩机已经被腰斩了。我没敢去看,听人说玄奘亲自在刑场上为他诵经。
高阳醒来,只问了宫女是什么时辰了,宫女答了,她也不含不闹,只默默的流着眼泪。知道孩子没了,也像是没有感觉一般。这样的高阳让我心疼,也让我害怕。我宁愿她大声的哭闹,就算是打人骂人也好。
我知道,过去那个快乐爽朗的高阳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高阳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说话的躺了整整两天。第三天,她终于下了床,对我说:“我想去看看辩机。”
“好。”我应了她,命宫女们帮高阳洗漱梳妆。
辩机被埋在城郊的一座山上。我和李恪、李愔一起带着高阳来到辩机的坟前,让高阳一个人过去,我们只远远的看着。
春日乍暖还寒,高阳只穿了一件素色的衣裙,头上皆是银钗素带,背影淡薄而柔弱。她缓缓的坐在辩机的坟前,抚着辩机的墓碑,就像抚着昔日爱人的脸,那样温柔,那样小心翼翼。
我不知道高阳坐在高阳的坟前喃喃的说着什么,她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他们的事发生得突然,她一定还有很多的话没有来得及和辩机说。
一阵风吹过,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感觉到彻骨的冷。李恪握住我的手,他的手也是冷的,两只冰冷的手触到一起,我忽然生出恐惧来。恐惧的感觉慢慢的吞噬全身,像夜色一样,越来越重,无处躲避。
忽听李愔口中念道:“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他念的词听着耳熟,我却不记得是在哪里听过了,依稀好像是南朝乐府。我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句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自辩机死后,高阳终日素衣素服,卸了珠翠,辞了米分黛,没有了往日的高傲,反倒多了一份清冷,我想她的心一定是随着辩机的死彻底的关闭了。然而饶是如此,她仍旧是美的。只是她的美,世间已经没有人有资格欣赏了。
李世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朝中的事宜都暂由长孙无忌协助太子处理。李恪和李愔都决定暂留长安。
眼看着夏日一天一天逼近,长安城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近日来李恪很少在府中,有时候我等他一整晚都等不到人。我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他也从来不肯和我说。我问沈洛,沈洛只是支吾着不言语。我问李愔,他也只说,三哥自有他的道理。
我数度见媚娘和李治眉目传情,因知道历史的走向,不愿阻止,只是提醒媚娘人言可畏,人多眼杂。
媚娘垂下头,一张脸红得像朱砂一般。口中嚅嗫道:“我本也不作他想,只想着待皇上百年之后,安然老去罢了。可是我被韦贵妃刁难,太子他一向儒弱,竟然肯为了我与韦贵妃争执。在宫中许多年,从来没有人像他那般待我。”
我看着她如桃花般明艳的脸,说道:“人生在世,自是不能辜负了自己。可是,也要把握得好分寸。”
她看着我,眼神中带着疑问。我不欲多说,径自离开了。
到了五月间,李世民连下床也不能了,太医连连摇头,说是恐怕不大好。李治毕竟年幼,一听太医如是说,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眼泪也不知道是因为伤心还是害怕。
徐惠连续半个月终日食素,每日天不亮就去佛堂诵经和抄录经文,希望自己的虔诚能够让李世民好起来。
五月中旬,我正在庭中给兰花浇水,忽听下人禀报,“王妃,宫中传来消息,皇上驾崩了。”
我手一松,水壶落到地上,里面的水溅出来,弄得我衣裙的下摆尽湿透了。
匆忙换了素服,叫管家备下马车。
坐在车里,我不禁想起李世民的一生,我过去在书中看到的,来到大唐后所接触到的。
依稀还是小学的时候,读毛泽东的《沁园春》,读到“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当时就在想,历史上的唐太宗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街上的小贩仍旧在叫卖,行人悠闲的在大街上走着。他们还不知道,他们的皇帝已经驾崩了。在古代,皇帝驾崩都是要先向平民百姓封锁消息的,待新皇登基,政局稳定之后,才会举国同哀。
行至玄武门,守门的侍卫们已经在铠甲外面加了一件素服。
行至停放官醇的大殿,诸妃、皇子、公主皆已经到了。高阳和蒋王没有来,奇怪的是,韦贵妃也不在场。国丧是何种场合,她身为贵妃,在后宫中位分最高,又怎么会缺席?
杨妃看了看时间,含着泪对张公公说道:“时候不早了,别等了。”
张公公手里捧着黄色的卷轴,口中念念有词,我却一句也没听进去,耳边只有低低的啜泣声。
我知道在这样的场合我是应该哭一哭的,不然让人看见太不像样子,可是心中难过,却哭不出来。后来一摸脸上,又分明有濡湿的液体。
我看向李恪和李愔,他们都是低垂着头,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一个侍卫忽然走进来,在李恪耳边耳语了几句,李恪神色顿时一边,向李愔使了一个眼色,两个人一起出了灵堂。
跪了两个时辰,方可以轮流歇息。我走到杨妃身边,扶着她起来,问道:“母妃,你的身体好吃得消吗?”
杨妃眼中莹然有泪,她用帕子擦了擦,说道:“无妨。”
我扶着杨妃到偏殿坐下,问道:“怎么不见韦贵妃和蒋王?”
杨妃说道:“我也不知道,刚才派人去韦贵妃的宫里找过了,说是没看见韦贵妃去了哪儿,蒋王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觉得这件事太过蹊跷,韦贵妃嫁给李世民那么多年,对他又不是没有情,怎么会连李世民的灵堂都不来呢。
我正思忖着,杨妃说道:“你去瞧瞧高阳吧,这样的时候她不来,以后难免会落下话柄。”
我正想去找高阳,只是碍于不知该如何脱身,听杨妃这样一说,起身说道:“我这就去。”
来到房府,未等人通报,我就径直走进了高阳的房间。她正在用一把檀木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发,发上系着一条白色的发带。
她背对着门口,从铜镜里看到我,缓缓的开口道:“慕雪,你来了!”
我走到她身后,说道:“皇上驾崩了。”
这个消息她不可能不知道,然而在听到我的话时,拿着梳子的手还是一顿,很快的,又恢复了手上的动作,只“哦”了一声。
我说道:“你总该去看看才是。”
高阳放下梳子,说道:“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就进宫。”
她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让人猜不透她究竟是悲是痛,或者是别的什么情绪。
我将手搭在高阳的肩上,叹道:“无论你怪他也好,怨他也好,如今人都已经去了,你也该放下了。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他是真的疼爱你的,只是他不止是父亲,更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