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沛杰在琅玕谷中的日子是北蔡最为开怀的一段时日,比起那些榆木疙瘩般的师兄而言,他懂得甚多,每天晚上,会耐着性子给北蔡讲各式各样的民间故事,譬如一个年轻貌美的青楼姑娘爱上了满腹经纶的书生,与他定下海誓山盟,待得书生高中后抬着大轿子来迎娶她,然而故事的结局却是书生中了状元之后,便成了丞相的乘龙快婿,忘记了还有一个姑娘傻傻地为他守身如玉,最后望眼欲穿的姑娘肝肠寸断,死后幻化为一缕凄魂,找书生复仇,书生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生不如死。
北蔡不知道,原来琅玕谷之外,还有这般有滋有味的生活,彼时师尊身边的弟子都年少,还未达到出谷历练的年纪,谢沛杰对于她而言,就像是一本传奇汇,北蔡每日都会缠着他讲上各式各样的故事,饮尽一杯药酒,北蔡便一点一点地沉沦在谢沛杰清凌凌的眼神中,觉得他哪里都好,连着头发丝都闪着耀眼的金光。于是在无人的夜晚,她一次又一次地幻想着,若是师尊能收谢沛杰该有多好,她一定把最好的夕颜露都送给他喝,只要每天能看见他那一双温润如玉却带着凉意的双眸便好了。
只是,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臆想,他终归是不属于琅玕谷。北蔡记得他离去的那一天,琅玕谷外的皑皑白雪中洒满了嫣红的梅花,就像是初见他时,他的身子之下也是淌了一大片鲜红的血,虽然奥一师兄总是会不厌其烦地指正她,那天她把谢沛杰背回琅玕谷时,他身上的血都成了乌墨色,留在雪地中的血又怎么可能会是嫣红欲滴?可是她却是一厢情愿并且固执地认为,那天开在谢沛杰身子下是一株摩诃曼殊沙华,鲜艳地刺眼,连着她的眼眶中都滚出了泪珠子。
北蔡缓缓地蹲下身子,捧起了地上的血,一枚嫣红的梅花瓣粘在她的指尖,寒意入了骨髓,雪域还是那一片雪域,只是少了一个清俊的少年和一个干瘪的妇人。梅花在那一天落尽,自从那以后,她的鼻子似乎再也闻不到淡冶的梅花香气,只余下满腔泪水的苦涩咸味。连着她最爱吃的梅花糕都沾染了上离愁别绪,每每看到后,便会想到谢沛杰瘦削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风雪中,再也找寻不见,于是,北蔡渐渐地便讨厌上了梅花糕,师尊对她的转变也感到很诧异,最终却只是认为是他拘了北蔡,于是连连向她保证,在她及笄之后便放她出谷,看一看她一直惦念在心头的另一处风情。没有人知道,在某一天,她遗失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在某一个少年身上,连着她自己都没弄清楚,究竟随着谢沛杰一道而走的是什么。
“对啦,谢沛杰,我得向你打听一个人,你可知道苏墨卿?”北蔡打了一连串的饱嗝,颇有些难为情地掩着嘴巴,然而那响亮清脆的声音却是不断地从她的指缝中溜出,她尴尬地看了一眼谢沛杰,后者却是像没有听见她的窘境般,只是顾着自己走路。还好,还好,北蔡拍了拍胸口,使劲地掐着手上的穴位,直到停止打嗝,才敢深深地呼息。
这个名字倒是不陌生,原因无他,只因为苏墨卿的身份特殊,是琅玕谷谷主最为倚重的弟子,现今又是太子面前的红人,连着谢侯见到他,也强打起精神寒暄一番。
“嗯,他的府邸便在这不远处。”
“哈哈,太好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马上便能见到墨卿师弟啦。谢沛杰,你能带我去吗?”原本以为要找到苏墨卿,须得费上一番劲的,却没有想到这般容易,师尊交代的任务,算是完成一半了吧,北蔡开心地不得了,只觉得今夜的星空格外地美丽。
“当然。”谢沛杰一路向着苏府走去,已是深夜,路上已经消散了路人的行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步子踏在青石板上。一阵风吹过,挂在屋檐之下的灯笼摇摇晃晃的,映出两道歪歪斜斜的影子。
一路上,只有北蔡一个人在不住地说着自从谢沛杰离开琅玕谷之后的生活,偶尔,交杂着几声低沉男音的应合之声。雪狐蹲在北蔡的肩膀之上,半眯着眼睛,似是在打盹,蓬松柔软的尾巴垂下,尾巴上的根根绒毛被风梳理着,好不惬意。
见到苏墨卿,北蔡自然是叽叽咕咕地说个不停。
苏墨卿朝着谢沛杰略微一颔首:“谢公子,多谢。”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谢沛杰将北蔡送到了苏府,也不停留,就走了。
北蔡倒是站在红彤彤的灯笼之下看着他走远,修长略显单薄的身子,藏青色的衣袍披在他的身上略显宽大,虽然他说他的身子已经恢复地差不多了,然而北蔡看着却是觉得比起在琅玕谷中,变得更加地单薄了,好像随随便便的一阵风,便能将他吹走,她的心中没有来由地一阵紧。此刻的情景与谢沛杰离开琅玕谷时的场景重叠了起来,一阵风吹过,杨柳枝款款而舞,缠绵的柳絮被风带起,就像是雪片飘在眼前。
“墨卿,你可曾去过醉里梦乡?”直到谢沛杰在转过了街角,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北蔡才关上门,落了锁。
“怎么?”苏墨卿捧着一册书,在一豆烛火之下翻看着。
“那你觉得那个花魁怎么样?”北蔡如同一只小狗般,趴在了案几之上,雪狐优雅地蜷缩着身子,睡在苏墨卿温热的怀中。
“绿珠?不错啊。”翻过一页纸,苏墨卿继续看着。
“那是不是谢沛杰也觉得她不错啊?”北蔡不屈不挠地问着。
“我想这个问题你应该要问他。”
“也是,”北蔡扭扭头,瞟见案几上搁置着的狼毫与砚台,才记起师尊临行前的谆谆嘱咐,“对啦,师尊让你修封书信回琅玕谷报个平安。”
“好。”苏墨卿回了一句。
“墨卿,你可是找到了心中惦念着那个姑娘?”北蔡无聊地翻翻苏墨卿放在案几之上的册子,却愣是没有读通讲了什么。
苏墨卿点点头:“找到了,所以,抱歉,北蔡,这次恐怕要留你一个人独自在这苏府中了。天色已晚,快些睡吧。”
苏墨卿说完,便放下了手中的书,唤了一个丫鬟过来,抱着雪狐,带着北蔡去客房。
北蔡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对于苏墨卿,她与他并不是很亲厚。毕竟,他也不过是近几年才入了琅玕谷,拜了师尊,再加之他总是冷着一张脸,北蔡并不是很喜欢他的气息。她没有形象地打了一个哈欠,便和衣睡下了,心里想的却是明日无论如何也得去找谢沛杰问问他,是否也找到了心仪的姑娘。
七十六,向扶箕城出发
素素好用易撑到茹梓桓离开绿芜阁,立马溜出了小隔间,倒了一盏茶润了润嗓子,挑了一个自认为比较轻松的话头:“绿珠,现今戎犬族正大肆进犯紫虬国西北边境,我听闻那边瘟疫横行,很多百姓都丧了命。”
绿珠正在摘除着发髻上的珠钗,听到素素这一番话,便停了下来:“素素,不要和我说你要去西北之地。”
“爹爹已经请旨,快要从五蕴城出发了,我……想要见见他,顺便,带些解药去。”
“素素,瘟疫可不是过家家的游戏,万一沾染上了,便是万劫不复。”绿珠转过头来,脸上一片凝重。
“我自是知道的,只是,我不放心爹爹一人独去,我想着若是娘亲还在,她肯定也会不顾一切地跟在爹爹身边的,而且,绿珠,两年了,我若不亲自去一趟,不放心。”
绿珠听了这番话后,便如被人点了穴位般,定在了那里。
“是啊,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了,只是……”
“姐姐,没有只是,只有肯定,这一次,我们肯定会成功,除了手上又要沾染上业障。”
昨日,当苏墨卿知道素素这个决定时,也曾劝阻过她,然而,她一旦下了决心,又岂能被人轻易地说服?
“墨卿,我只知道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我总归是要站在他身边的。”
至于真正去西北之地的原因,却是没有对苏墨卿提起过。那个锦囊中的白纸上只书写着三个字——扶箕城。
扶箕城是西北之地最繁华的小镇,因为地处边界,靠着赤蟠国,所以两国百姓时常靠着集市互通有无,又兼之有一大片的绿洲,扶箕城渐渐地繁华了起来,成了西北之地的一颗明珠,然而近来却是灾难连连,因为守城的单老将军不幸染病身亡,扶箕城一时之中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地步,一向虎视眈眈的戎犬族大肆进攻,再加上海上出现了一支横行的海盗,扶箕城的百姓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现在更是大面积爆发了瘟疫,也不知死伤了多少无辜的百姓。
绿珠听了她这一番话后,只是盯着烛火看了半饷,然后便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素素收拾好了包袱,走进绿珠的卧室,她却是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一言不发,似是还沉陷在睡梦中。素素也不恼,只是在桌子上放了一枚玉玦,那是谢沛杰从不离手的东西。谢家小二,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余下的,便自求多福吧。也不知道谢家的儿子都中了什么魔障,竟然一个一个都喜欢上了绿珠,连着平素里都不曾踏足烟花酒肆之地的谢沛杰,这段时日来连番来醉里梦乡为的便是听绿珠抚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