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儿!”
一声发颤的呼唤,宛若一道惊雷响在半空,让楚清欢霍然回头。
乌蒙大妃往前走了几步,艳红的裙裾在雪地里曳出一道美丽风景,风景的主角眸含泪水,红唇轻颤,满含深情地仰头注视着夏侯渊,那眼神,就象……一个慈母对她的爱儿。
夏侯渊没有回应。
他无法回应,就在她自车帘后走出,出现在他视线中时,那深藏在记忆深处,乃至永生都不会忘的熟悉身影已让他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而杨书怀与清河,以及所有的大邺将士,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渊儿?这大妃与他们的陛下是什么关系?
同样吃惊的还有阿依汗与乌蒙军。
“陛下,这份心意如何?”巴达荣贵高居马上,语气和善,“是不是想不到,早在十多年就已经被火烧死的母亲不但好好地活着,还做了我乌蒙的大妃?”
此言一出,两军齐声哗然。
乌蒙的大妃是大邺皇帝陛下的生母?这话怎么说?怎么可能?
楚清欢猛地握紧缰绳,心中乍起波澜。
她没有怀疑巴达荣贵所说的话,刚才夏侯渊的反应已经证明了一切,那样坚如磐石的人,到底怎样的事才能让他至此?
还有石坚的表现,所有人里面,只有他见过夏侯渊的生母,所以才会象见了鬼一般。
“父王,您在说什么?”阿依汗不可置信地惊叫,“母妃怎么可能是他的母亲?”
“阿依汗,说起来,你还要叫陛下一声哥哥。”巴达荣贵笑看着夏侯渊,“当年父王在大邺皇宫遇到你母妃,我们两人一见钟情,彼此吸引。你母妃答应随父王回乌蒙,为了能顺利出宫,你母妃与她的婢女交换了衣服首饰,让她代替你母妃留在宫里,后来那宫殿着火,婢女被烧死,人人都以为死的是你母妃……哈哈,那时你母妃生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陛下,已经九岁,你叫一声哥哥也是应该的。”
“不可能……不可能……”阿依汗毫无办法接受,指着夏侯渊道,“他怎么可能是母妃生的!他凭什么做我哥哥!”
“巴达荣贵,你卑鄙!”石坚突然回过神,大声怒吼,“你堂堂一国汗王,怎么能做出这般龌龊下流之事?什么娘娘答应跟你回乌蒙,定然是你强行掳掠了娘娘,害娘娘与陛下母子分离!”
“是么?”巴达荣贵慢悠悠打马上前,走到大妃旁边,低下身子,“我的大妃,他们不信我,你说怎么办?”
“渊儿。”大妃面露出些许尴尬之色,但仍殷殷地看着夏侯渊,说道,“事实确实如此。母妃当年入宫只是出于无奈,并不爱你的父皇,后来遇见了大汗王,我们……我们两情相悦,因此,因此……”
“因此,你不顾皇家脸面,不顾出身教养,不顾父皇,不顾年仅九岁的我……”一直不曾开口的夏侯渊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极缓,语声沙哑得如被沙碾,“火烧宫殿,罔顾他人性命,做出假象,与巴达荣贵私奔,是么?”
“渊儿……”大妃美丽的脸庞有些难堪,“母妃不是故意抛下你不管,只是那皇宫,母妃是实在待不下去了……”
“你可知,父皇是如何死的?”夏侯渊蓦然打断她的话,声音冰冷得犹如来自冰川雪域,万年不化,“你可知,父皇去后,我过的又是怎样的日子?你可知……”
眸子黑得没有一丝光亮,象堕入幽冥地狱,无可救赎,里面的痛苦那样深,深得让人透不过气。
那是怎样黑暗的过去,黑暗得他不愿去回想,只想将那一段过往层层封存,就此抛却,永不再来。
他深深地俯视着马前的女子,他那依旧年轻依旧美丽的母亲,岁月在她脸上没有留下任何风霜,所见的是一个深受丈夫疼爱与儿子孝顺的女人。
她是幸福的,而她的幸福,建立在她抛弃了她的原配丈夫与儿子之后。
“你做你的大妃,我无话可说。”他的声音满是疲惫,象经历了一声艰难而持久的跋涉之后,以为很快就可以看见栖息地,没想到前方出现的,是一条无法跨越没有渡船的大河,拦住了所有去路,想要渡过,只有跳下去,拼尽全力划水,争取远处的那一点微薄的希望,“但是,我想问,今日这般情景,你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大妃本有丝愧疚的脸上立即展现出一抹笑容,柔声道:“渊儿,你知道,阿依汗是母妃与大汗王的儿子,母妃不想看到你们兄弟反目成仇,同胞相杀……”
“兄弟?”夏侯渊轻声反问,“同胞?谁跟谁的同胞?”
大妃声音一滞。
以前身为皇帝宠爱的妃子,如今又是乌蒙大妃的身份,平时谁见了她都是恭敬有加,如今在数十万大军面前被自己的儿子连番打断,面子上很是挂不住。
“不管如何,母妃都不允许你伤害阿依汗。”她拉下脸,甚至挪步挡在巴达荣贵的马前,“也不允许你伤害大汗王。”
夏侯渊看着他的母亲,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看着她高高在上的姿态,以及对巴达荣贵与阿依汗的捍卫,眼前忽然闪现出很多年的那场火。
那场火是如此凶猛,凶猛到无人敢冲进去救人,他眼睁睁地看着大柱倾倒,殿顶崩塌,心里的依赖也就此倒塌。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他的母亲居然还活着,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出现得毫无预兆,让他猝不及防,如同在最不设访的时候,被最为信任之人从背后插了一刀。
那些最初的日子,一个孤独的少年在淮南僻地里所盖的衣冠冢之前一坐便是天明,那些日日夜夜的思念与沉痛无一刻不在啃噬着他的心。
他痛恨自己,因为太过年幼而没有力气挣脱宫人的拉扯,以致无法救出自己的母亲。
这种痛恨一直持续了很久,久到胸腔里的那颗心麻木,才觉得这种痛恨离自己远去了些。
每年忌日,他千里奔驰冒着生死的危险悄悄回到兆京,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对着那皇陵,对着里面那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宫女骨骸一壶接一壶地喝酒,将对母亲的所有怀念都融入那冰冷的酒液中,和着彻骨的风飘零的雪花咽入喉咙,滚落下肚,渗入那一身骨血中,凝固——
这所有的一切,此刻都成了讽刺。
如今,他的母亲,就这样站在他的敌人面前,告诉他,那是他的弟弟,那是她现任的丈夫,她不允许他伤害。
这就是他的母亲……
他那思念了那么多年,心痛了那么多年,愧对了那么多年的母亲……
现在,却来告诉他当年一切不过是假,不过是一场掩人耳目的戏码,一种脱身的手段,他当如何自处?
他当如何自处!
那些过往的岁月,他的那份对母亲的真情,连同那颗渐渐回暖却在此刻瞬间被冻结的心,就在这冰寒天地中被人毫不留情地掏出,狠狠掼掷于地,再重重碾碎,成泥。
毫不怜惜。
“怎么能,怎么能……”石坚眼眶里的热泪滚滚而下,喃喃低语,“娘娘,您怎么能如此狠心,怎么能……”
楚清欢没有去看那个护在巴达荣贵,或者说,护在乌蒙大军前的女子,只是看着苍灰阴霾的天际上,那只振翅翱翔的鹰,高远,却孤独。
他母亲对那幅塞外风光图的喜爱,原来如此。
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心疼,这心疼慢慢自心底溢上来,渗透了整个胸臆。
是啊,怎么能!
巴达荣贵用这种方法来打击他,继而打击整个大邺军的士气,其心险恶一眼便知,她身为他的母亲,却在此情此景下,象护崽的母鸡一般,张开双臂保护他的对手,他的敌人,命令他不得伤害他们。
她可有想过,他不杀他们,他们便会来杀他?
她一心一意地只顾着眼前的幸福,却将身上同样流着她的血的儿子置之不顾,不问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不问他这些年是怎样过来的,过得可好,甚至连母子亲情都吝于叙说,给予,只要求他不得伤害她如今的丈夫和儿子。
这是要有多狠的心,才能让她虽然身为母亲却抛下年幼的孩子,与她的心上人私奔,才能这么多年来对那个儿子不闻不问,才能在久别重逢之后,对那个被自己抛弃过的孩子说出这些足可剜心剔骨的话。
身心血肉的凌迟,莫过于此。
缓缓伸出手去,轻轻地握住那只向来温暖,此时却比她还冷的手,用自己掌心细微的温度去熨贴他此刻的悲凉,一点点握紧,一点点用力,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来。
他是强大的,不屈的,坚忍的。
这些年来,他从未被任何事打倒,哪怕当年那样大的打击都未让他倒下,她有何理由不相信,他如今强大依然?
对面高头大马上的巴达荣贵已露出轻蔑与胜势在握的笑容,攻心为上,他这一出精心安排,为的就是这一刻,他已等待了多年,结果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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