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因为这江宁织造府的特殊性,能在这里锁上话的丫鬟肯定都是相当熟悉情况的。
下面的官员什么都安排好了,就等着英廉下来了,上赶着巴结呢。
冯霜止微微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诗诗。”这丫鬟很矜持地答了一句,引着冯霜止走过了穿山游廊,过了好几道门,这才看到了“南蘅院”的牌子,“这便是了,是个前后院,按照之前的惯例,女眷们都是在后园的。”
冯霜止清楚这些,也便不多问,带来的东西都不多,也就几个丫鬟提着而已,冯霜止跟着那丫鬟进去,却压了疑惑没有问。
一个丫鬟的名字,竟然起得这么……
兴许是江南地方,有些不一样吧?
冯霜止暂时不多想,到了后园,才发现江南这地方灵秀,即便是早已经深秋,这花草树木也并没有枯萎,水气很足,院子里堆着一盆又一盆的龙爪菊,院墙边秋海棠几乎连成片,远远看到那边假山后面还有一片枫林,树叶都黄了,落了一地,格外漂亮。
皇帝的行宫,这待遇真是不一般的。
“小姐,这屋子里,您看着有什么摆设不合适,便告诉院子外面的丫鬟,我们给您调整。”
诗诗引着别的丫鬟收拾了一下东西,整理好了又过来报,她偷眼看着冯霜止,似乎是在暗自揣测这位主儿好不好伺候。
冯霜止坐在堂中主位上,在这里,一抬眼就能够看到外面的假山与流水,说不出地舒心。
她长途舟车劳顿也累了,有什么事儿也得到明天才谈,便先让这些丫鬟们下去了,之后才道:“今日早些歇了,明日再说旁的事。”
“是。”
喜桃应声,伺候冯霜止洗漱了,又出去换了个绿纱帐来,却看到冯霜止在灯下看什么东西。
她手边是那登徒子送的扇子,压了一些信纸,便坐在灯下,见喜桃来了,她镇定自若地将东西收拾了一下,而后站起来,叫她道:“我们刚来,你压着一些,别让下面的丫鬟婆子们以为我们好欺负。”
毕竟是新来的,老丫鬟新主子,谁知道以后是个什么情况?
冯霜止路上就已经交代过一些事情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讲那些纸笺放进盒子里。
回头喜桃伺候她睡下了,临睡之前喝了点温补安神的汤,这才躺下来。
只不过,那扇子就放在她枕边,喜桃眼看着便要走了,可依旧是没忍住。
“小姐,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
“喜桃……日后你会明白的。”
她累了,不想再说。
兴许换了一个人,会觉得她冯霜止是疯子,可是她没有。
那盒子,便放在她的新妆奁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在。
她并不是疯了,也不是什么不知廉耻,只不过是在一个过早的时间,提出了这些而已。
冯霜止毕竟有个老师叫做郑士芳,同时郑士芳还跟和珅有联系。
有时候,郑士芳会将咸安学宫里面那些学子们写的东西带过来,偶尔还会问问冯霜止的意见——郑士芳习惯用这些东西来试探她。
一开始冯霜止还会藏,可是久了她觉得自己那种尖锐的思想迟早都是会被发现的,索性也不藏了,背地里也敢对那些八旗子弟们写的东西做点评。
郑士芳有时候跟冯霜止想的一样,不过两个人做点评出发的角度不一样,偶尔会是冯霜止的言论比较精辟,郑士芳也就相当无耻地直接拿去用了。
时间短不觉得,在咸安学宫那边,偶尔就会有一些人收到很奇怪的评价,这些人当中,便有和珅。
所以渐渐地,冯霜止也从那么多人的诗文策论之中,看到了不一样的。
那一次,是她偶然翻开,看到那一篇策略,讲的是幕僚与官员之间的关系。幕僚一般是官员们的智囊,为官员们提供意见,最后和珅在末尾写“为官者,官乎,客乎?”就让她觉得不一般了。
总觉得这像是在影射郑士芳背后有冯霜止也在看他的策论,毕竟有些时候她跟郑士芳的见解差别还是很大的。
和珅可能指的是,看策论的人,除了作为“官”的老师郑士芳,还有作为“客卿”的背后人——也就是冯霜止。
她这回借郑士芳的口,给了评语。
——做官的还是做官的,做客卿的永远是客卿。官有官能,客有客职。
于是一来二去,下一次冯霜止又会发现别的意有所指的文章……
在郑士芳要走的那一天,冯霜止看到的是整个咸安学宫收上来的诗文功课。
别人都写豪放派,偏生他那一回挑了花间派的来点评,最后竟然扯到了赌字上,于是引用一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下一句话却是“君知赌之为赌也,何不弃赌?对曰:胜负不知,博弈或可胜,弃之必败。”
冯霜止终究还是读出来了的,只不过不敢确定。
然而福康安的事情,便像是一道紧箍咒,时时刻刻再她脑海里面。
和珅字字句句都是在说策论,却也将自己的心思写进了里面,冯霜止有心,便能看个明白。
只不过那一次,她没有对别人的策论发表任何的意见见解,因为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原本是想着,等到她从江宁回来之后,再说什么婚姻嫁娶的事情,可是——
她没有想到,最后一趟去拜访袁枚,竟然会遇到他。
自古才子佳人便是别人口中的绝配,只不过她是高门大户,和珅是败落之家,门第似乎不怎么对等。
和珅郑士芳走之后,并没有得到别的一字一句的消息,他只是表露了自己的心意,却还没得到她的回复。
但他截了她的马车,为她画了扇。
那一把《石中兰》,乃是和珅亲口提醒她,最后又由冯霜止自己亲手烧掉了的,便是不想跟钱沣扯上什么关系。然而,和珅竟然知道那一张扇子的扇面,并且重新画了一把。
在他隔着车帘子,将扇子递给她的时候,她捏在手心里,便想起那一句来。
他知道她对他有意,她也知道他对她有意,只是从来没这么直接地出现过。
甚至他们一直是在以那种隐晦的方式交流,没有用直接的话来确认过对方的心意。
更甚者,兴许什么交流之类的,都是他们的臆测……
不过在和珅站到她车前的时候,她就知道,并没有多想,一切都是这样的。
所以她直接说了那样的话,不是没怕过,怕他以为她轻贱,但当时其实已经并不是那么清醒了——冯霜止觉得自己其实是一个很胆小的人,尤其是在经历过上辈子那种事情之后,她对自己的婚事一直有一种恐惧的感觉。
历史上的冯霁雯是病死的,上辈子的她是被小妾推下去淹死的,似乎都不是什么好结局,说的时候不怕,可是真正事情来了,还是会担心的。
那一刻,如果不说,冯霜止觉得,自这辈子都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了。
尽管出格,可她觉得那是自己的真心话。
谁也不知道,在她说出那句话跟和珅回答之间的一段沉默,在她感觉起来,几乎是分分秒秒度日如年,在他低低说出那一个“好”字的时候,冯霜止才终于安定了下来。
她强忍了一切的情绪,让喜桃闭嘴,然后才离开。
此刻,躺在新的床铺上,冯霜止脑子里想的却都是旧日的事情,迷迷糊糊很久才睡过去。
于是新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她将这一段事情,暂时地完全埋在记忆里,整理了自己所有的感情,去面对新的环境和新的人。
江宁布政使兼织造英廉上任的事情,还是引起了很大的轰动的,至少对于官场上的人来说,需要笼络住这么新来的一个人,需要花费一定的心思。
对于刚刚丧子的英廉来说,最重要的大概是他的孙女,所以最忙的人其实是冯霜止。
英廉以前曾在江宁治过河工之事,现在重新回到江宁,也算是很熟悉,至于冯霜止,却是完全到了一个新的环境里。
有许多官家太太今日邀她喝酒,明日邀她赏花,过两日又有什么塞诗会,不过冯霜止一律推掉了,只说是孝期之中,不愿意多出门,渐渐地别人就觉得冯霜止可能不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也觉得是英廉这边管束着,这个时候不出来,是不想被他们笼络,也就暂时地歇了心思。
江南的冬天很湿冷,不过比之北方还算是暖和,过了这一冬,冯霜止才开始出门。
烟花三月的扬州,横贯南北的大运河,运河上的漕船,南来北往的掮客,江南的茶,水,人,便这样一一领略了。
江宁布政使兼织造,是个肥缺,官家太太们也投着冯霜止的喜好,有的东西不收不好,渐渐地也就堆得多了,像这种收东西,上面的人是不怪罪的,毕竟水至清则无鱼,只要不过了度便成。
只不过这个度,一直拿捏在皇帝的手里,到底什么时候会变,谁也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