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米铺的总铺子有三十间粮仓,若是按照这账上银子的数目来看,这三十间粮仓怎么也能满上二十八九。杜冉擎大步朝里走去,伸手一扬,推开一道道帘子,穿过中厅,推开一个个莫名其妙挡住自己的家丁,终于到了粮仓前。
“粮……仓?你们是不是带错路了?这……铺子重整之后,是不是粮仓换了地方?”杜冉擎默默转过身,头一歪,一脸茫然地看着秦管事。
秦管事早就吓出了一身大汗,哆哆嗦嗦说不成话!一旁的几个家丁紧绷着嘴,低着头,也不敢应答。
这三十间粮仓,别说满了二十八九,这三十间粮仓根本就连一仓都没满!不,确切来说,是连一粒米都没有!
“少郎!小的该死!该死!该死!”秦管事“噗通”跪了下去,猛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几个跟过来的壮汉也一个个跟着跪了下去。
这情形……不像是老爹去赌挥霍了银子……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趟去河南收粮,杜家商队又遭了劫匪,宝贵受了重伤在铺子里养着,商队四十来人死了三十好几,就剩下这几个还活着,也都受了重伤,少郎要罚就罚我,叫他们先……先……起来吧!”秦管事边说边哽咽了起来,说的断断续续。
杜冉擎神色一凛,飞快扫视了一圈,只见这四周的壮汉要么就是两只袖子没有都挽起来,一直胳膊露着,另一只藏着;要么就两个裤腿挽的高低不一,一个腿露着一个腿藏着;往日铺子里干活的,哪个不是大汗淋漓打着赤膊?今日竟都裹得严严实实!
“把你们袖子挽起来!裤腿卷上去!”杜冉擎冷着脸发话。
这七八个汉子利利索索地照办。只见一条条紫黑的伤口狰狞地布满他们的手臂、小腿、脚踝、手腕……是谁这么狠,抢了粮食不算,连人都不放过?虽说这年份,许多大户人家并不把下人当人看,可她毕竟是从那千年之后而来的,没那些强烈的尊卑观念,怎能对这事不闻不问!
这些人,少说也跟杜家一同度过了好几个年头的风风雨雨,这叫她……叫她……叫她怎么跟各家嫂子交待?还有宝贵,也受了重伤,听说阿父在照看着……
杜冉擎胸口一阵闷痛,险些喘不过气。
“为什么……为什么瞒着我……”杜冉擎喉咙有些嘶哑,她想尽力克制住哽咽的声线,她是这家的主子,唯一的男主子,她得安顿好这些伤员才是。
“大爷不让说,说此事他处理……这购粮的银子花了出去,前些日子珍瑰阁赚的也补贴了过来,大部分送去了亡者妻儿手里,这儿剩下几个手脚还算利索的,帮忙照看着铺子,照顾伤员……”秦管事边说边哽咽,说到一半就已泣不成声。
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的壮汉们也双眼通红,失去的是日日喝酒吃肉的兄弟,他们有口难言。
“少、少郎……要罚就罚我吧……”秦管事扑过去抓住了杜冉擎的衣摆。
“你们统统都起来,此事……此事我暂且不做追究,你们就当我没来过,别跟阿父和宝贵说,别叫他们发愁。我……我再想想办法,总会……总会可以解决的。”杜冉擎仰起头,叫马上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倒流了回去,用力眨了眨眼睛,再回头,已然一脸坚定。
既然河南也不好得手,那么她只好拼尽全力去争这第一公子的比试,若是成功,哪怕是第三名也能有良田可分得,哪怕不再经营生意,杜家在这乱世也能有个养活自己的地方。
现在的杜家只是个空壳,她这少郎是假的,她又不敢恢复杜娘的身份,让这“郡主”名存实亡。况且杜家没地,只能靠行商赚银子,若是来日这天下大变,手里的银子随时都可能化作泡沫,无处可寻。
她……既然来到了这里,既然在四年前,弟弟为了护她而坠崖身亡……那,她就该把这杜家的少郎当好,替杜家争个未来!好在她知道这世道大体上未来会如何变幻,否则,她该如何做才能对得起杜冉擎这名字?
这身男装,她是下了多少决心才穿上?她下了多少决心穿上,就会下多少工夫守住杜家!
既然从李世民和李玄霸那里得不到充足的消息,那她就去酒楼问、去花街问、去当铺问……去各种消息通达的地方打听!她杜冉擎才不信,凭她的毅力,会查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夜深了,长安城万家灯火渐熄,就连喧闹的东市也缓缓放下帘子,准备休息。长乐典当的后堂书房之中,一尺高的红烛早就烧退了一大半,滴滴答答落着眼泪,书桌旁执笔疾书的人丝毫没有歇息的打算,渐觉笔触变干,不悦地蹙起了眉头。
第十九章 杜家有难
更新时间2013-10-30 0:30:41 字数:2081
“克明,你这里小书童磨墨的功夫实在叫人不敢恭维,可惜了上好的砚台,这样写写停停,要等到何时?”房乔看看纸上写了一半的“安”字,起身动了动砚台,放上一块上好的松烟磨,在墨锭上滴了些水,准备自行磨好。
“也不见你平日抱怨……不过是寻常的通信,你何必如此焦躁?究竟是这阴月的威力大,还是——那件事,你也得到了消息?”杜如晦换回了男装,竟丝毫不显女气,反倒是比起女装显得长相平凡了些。
“就只是这墨不好。”房乔轻笑一声,仿佛杜如晦的猜测全是无稽之谈。
“杜家去河南的商队又被劫了,这次竟死伤了三十余人,想必杜家的‘小少郎’屁股上该是着了大火,现下正四处乱窜吧?”杜如晦轻瞄了房乔一眼,见他还淡然磨墨,又说:
“估计,这杜郎无路可走,定是会在‘第一公子’的比试之上掺和一脚,不知这小郎能否在众家名士之中拼个名堂?”杜如晦一点点提高声音,似是要探探房乔的底线。
房乔并不回话,而是提笔继续疾书,他这字迹倒是与本尊的面相不符,显得有些刚硬,不过,从这笔画之间的开阔倒是能看出这人当是有几分胸襟。
“王须拔和魏刀儿几乎同时兴兵,这四处按捺着的几家势力也蠢蠢欲动,趁着王须拔那躁性子犯浑的时候,杜家多损失些人手也未尝不是好事,若是杜家怕了,乖乖抽手,不再干涉这粮草一事,那便是极好的。这米商,现下早已不是区区一届商贾有能耐碰的行当了。”房乔缓缓开口,仍是一派波澜不惊,宛若一切早就胸有成竹。
“我看那杜家‘小郎君’可不像是个软茬,不见得会如你意。”杜如晦冷不丁地嘲讽。
房乔搁下笔,拿起写好的宣纸轻轻一扬,风干了折好,并不做回应。
“……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杜如晦被他这冷然的模样弄得有些不安。以他的猜测,房乔应当不会对杜家的灾难袖手旁观才对。
房乔漠然回身,轻轻拍了拍杜如晦的右肩,端起一盏沏好的普洱,闻了些许茶香才缓缓开口:
“今日杜府的眼线查到了个消息,说是杜家现在的十九个夫人全无子嗣,杜汀从来没对任何一人行过周公之礼……巧了,这十九个夫人都有个特点,就是右肩上全都有块枫叶模样的褐色胎记,似是和你肩上的,所差不多。”
一到电流猛地击中杜如晦的神经,他右肩的胎记从出生就有,他儿时见过,娘身上也有……时光仿佛回溯到了十几年前,那时他还在江南乌镇的小巷,随娘一同捕鱼、扑蝶,看娘做苏绣,吃娘做的水晶酥糕。娘总说,她一声唯一愧对的人就只有一个,那人便是她的大兄。娘不顾大兄的劝,任性嫁了个穷书生,谁料到他刚出生没两年,穷书生就死了,而杜如晦至今不记得大父的模样。
若不是杜如晦自小嚣张跋扈,气焰嚣张,他娘那柔柔弱弱的性子,早被街坊里的混账欺负了去。后来在江南抚尉看上了娘的姿色,画了幅美人醉卧图,这图被南下的隋炀帝见到,硬要逼娘入宫,这他们才慌张逃去了别处……又后来,几经辗转,他才到了齐州淄博,险些被当娈童卖掉……就在那时他遇到了眼前这个与他身世相仿的男人,两人便约好了,他日成人便共谋大事。
后来,娘大病了一场,只留下了几句只言片语,便撒手人寰。
他只牢牢记着,那时候,娘一如既往,用柔柔的嗓子,对他说:
“晦儿,你可知,你的名字……如晦、如晦……晦本就是不祥,这名字,你爹取来就是想叫你记住,我俩这一生……愧对大兄……愧对杜家……你这杜姓,就是为了要你记住,你本该是杜家的人……来日你若能回长安,定要……找到……我……大哥……说……妹妹不肖,无颜面对爹娘……”
一层水雾蒙上了眼眸,他明知长安的杜姓人家并不算多,排除下来,也大概能猜到杜汀就是他的亲舅。只是,他至今不敢去打听,不敢去问,怕结果失望,也怕……自己无从面对。今日被房乔突然告知这消息,想来杜汀也在忙着找寻娘的下落,否则又为何要娶十九个带胎记的夫人?
房乔等杜如晦稍稍回了神,才又接着说:
“前些日子杜家去河南收的粮食,是被王须拔和魏刀儿的人所劫,想来这二人起义之日也不远了,届时兵部尚书樊子盖定会插手此事,以他的作风,炀帝自是不能容忍,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