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丛林是活的。这些藤蔓都在微微地蠕动,仿佛随着某种近似于人体脉搏一般的节律。
这座金属的森林有一个共同的根系。谢微时顺着那根系的末端望去,终于看清了……
那一张面孔。
谢微时的眼泪缓缓地淌了下来。但混杂着他脸上厚厚的一层汗水,并看不清楚。
那张脸和他记忆中的样子差异不大,甚至更加鲜活一些!
他只是苍白了一点。在无色透明的液体中,像一颗水母一样地浮动。脖子以下,牵连着一根气管,还有近乎完整的神经系统,红红白白的,像一张网。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witer给盛琰上木靴子时,避过了盛琰全身最重要的神经系统。他在十九局和史峥嵘反复确认,寄回来的盛琰的那条腿,是被切碎的,几乎没有包含神经组织。
如今,这张神经网上已经接满了电极,像无数的根须一样,延伸到外面的金属藤蔓上。
谢微时已经确信,这所有的金属藤蔓,都已经是盛琰身体的一部分。
这张神经的网络是那么纤细脆弱,而那些金属的肢体,又是何等的强力和冷酷,只需要轻轻一下,就能撕碎他的身体。
谢微时想起在aanda中的那一战——为了维持avatar尚是人类的假象,盛琰显然是把力量调节到了人类尚可接受的范畴,不然的话,他今天哪里还有机会出现在这里?
“怪物吗?”盛琰的嘴唇蠕动着,眼睛里闪耀着明利而旺盛的光辉!“你是在同情我?然而我现在不需要任何同情,如今的我已经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要强大!”
他熟练地晃动着一根奇长的手臂,那手臂上有五指,抓住了谢微时轻飘飘地把他卷过来,悬在了自己眼前。在金属的手掌中,饶是谢微时都显得像一个纸人。
“你现在,只是一个渺小的虫子。”
谢微时微微地睁大了一些眼睛。“你现在……真的像一朵玫瑰,一朵……神经玫瑰……”
“你说什么!”水母一般漂浮的头颅长大了口唇,咆哮起来。用花来形容他,他显然觉得是一种侮辱。金属的手掌收紧,谢微时感觉全身的骨骼都要被捏断了一样。他挣扎着说道:
“神经玫瑰……只不过一个工具、一个跳板……witer根本不在乎……他恐怕最想要实现的,是人体和机器的合二为一吧……你才是他目前最成功的实验品,你的每一步,都是他的成功,看着你毁灭他的神经玫瑰,他内心中一定有一种扭曲的兴奋吧……”
谢微时目光虚弱而执着地盯着盛琰的眼睛——盛琰是多么的渴望生存!多么的渴望成就、破坏、和毁灭!没有经历过死之绝望的人,没有过冰川之下奔涌的死火一般的执念的人,怎么会有他这样强旺的生命力!
便是一颗头颅也能毁天灭地!
然而竟是这样的生命力成就了witer。
“你害死了善泽,却正好给他拿到静脉识别的专利铺平了道路;你揭破了vr的隐藏设计,witer趁机夺取对vr的控制权;现在你在虚拟现实中散播病毒,他正好故技重施,拿下aanda。日后虚拟现实的硬件和软件都掌握在他手里,他还不能为所欲为吗?他帮助你活下来,他满足你的所有需求,他给你安装神经假肢,他赋予你avatar!
“你一步一步向前,享受在虚拟世界中呼风唤雨的尊崇,享受毁灭与创造的造物主的荣光,你想过这每一步都是他抛下的蜜糖、对你的引诱吗?!”
“盛琰啊!你一直都在被witer利用!你知不知道!”
“砰”的一声,谢微时被像一个弃物一样,狠狠地从半空中摔到了地上。那铁钩被砸得后退,带出大量血肉和碎骨,戮心戮肺般的剧痛。他搐动了一下,呕出一大口鲜血。他喃喃地说:
“如果折磨我,能让你痛快一点,那你就尽情吧。”
盛琰张开嘴,一大串气泡飞了出来。
咕噜噜噜噜……
好啊——
那声音似远似近,似真切似虚假,谢微时分辨不清是盛琰所说,还是他心中虚妄的幻想。尖锐的金属刺穿他的身体,他用他的血在温暖着那些冰冷的物事。但温度在流逝。意识模糊中,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被抱进了一个纤薄的怀中。很薄,但是是温暖而真切的。
他听见了“啊”的一声,电子合成的那种。然后他感觉到所有的光都消失了。
第77章 以眼泪,以沉默
方迟的出现,像一个幽灵。
如果谢微时能看见,会看到方迟脸上和头发上的灰尘,看到她白色里衣上凝固的血迹,看到她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但她的眼神冷酷而透亮,细长的手指平静而稳固,大量的药物正在她血液里汹涌流动,浓度达到峰值。
“盛琰,开灯。”她的声音很平静。
“不!”那个声音十分的焦躁。黑暗中,传来液体冲击缸壁的声音,不知那一颗水母一般的头颅,在容器中做着怎样的困兽之斗。它愤怒、狂躁,却又前所未有的惶恐、卑怯。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是不是谢微时告诉你的?是不是?是不是!”
“和他没有关系。”任盛琰的怒气有如疾风骤雨,方迟仍如骤雨之中一支单薄而挺立的草叶。她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着按上谢微时的颈动脉、心脏,低缓地说:
“我自己猜出来的。”
时间倒流回四个小时之前——
方迟将洪锦城的斥责和警告弃置于不顾,冲出了aanda大厦。
她打到了一辆车,借用司机的手机给谢微时打了电话。依然是关机状态,她反而略略放下心——到现在还关机,只能说明是谢微时主动切断和她的联系。她心中某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忽然开始哗啦啦浮出水面,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但她还有一桩更要紧的、令她不安的事情:母亲和何心毅都不接听她的电话。
她驱车直接赶往何心毅的家。
高薪邀请何心毅为其效力的人,当是witer无误了。然而何心毅那么坚定不移地数次拒绝他,谁知道witer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witer毕竟是一个近乎疯狂的人,今天究竟会不会大开杀戒?
何心毅的家她并没有钥匙。按响门铃,响过三声,无人应答。这个周末的下午,何心毅和母亲照惯例应该都在家中休息才对。
方迟所有的神经都紧绷起来,手指按上了衣内的枪柄。然而这时,门锁转动,厚实的大门打开,露出了何心毅的脸。
“道明叔?”
方迟用职业的目光审视着他,他穿着完整的睡衣,头发稍微有些午睡起床之后的凌乱,身上完好无损。
何心毅脸上有些诧异,说:“小猫?你怎么来了?”
方迟从大门向内望去,家中的一切也都明洁整齐。
“谷鹰呢?”她问,语气仍然有些冷淡,多年来习惯成自然,她还是直呼母亲的名字。
“午睡还没起来。你找她有事?”
“没有。”方迟说,心中松了口气,又问:“今天有人来找你吗?”
“就你。”
方迟点了点头。“注意安全。如果有人来,千万不要开门。我有事,就先走了。”
“去吧。”
方迟坐电梯下了一层楼,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何心毅的那一声“小猫”,叫得为什么那么别扭?听起来就像“小毛”或者“小茅”一样?
还有何心毅的口吻,为什么那么客气?就像她是一个外人一样。
方迟猛然摁停电梯,出去之后三两步跃上楼梯,在何心毅的门口,以枪~口抵住门锁,脱下厚实的外套捂住,一声闷响后,她踹开大门,冲了进去。
眼前的一切让她的头颅“嗡”的一下炸了。
一根匕首并着一枝玫瑰刺透何心毅的胸腔,那朵半开半谢的玫瑰,就像浸着血液,从伤口上开出来一样。
卧室的门大开着,母亲谷鹰伏在门口,身下的地毯已经被黑红的血液染透。
方迟的胸口仿佛被猛揍了一拳,淤塞着,强大的痛楚从下往上涌,却被堵死在那一处,让她出不了任何声音,也无法呼吸。
晚了一步。她还是晚了一步。
眼眶滚热,却干涩得要命。看母亲身下血液的颜色,很可能在她到来之前就已经罹难了,何心毅为什么还要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
她心中忽然痛恨这两个人。母亲和何心毅为什么一直纵容她对母亲直呼其名?为什么一直纵容她叫何心毅道明叔,而不肯叫一声父亲?母亲为什么一直只用网络电话和她沟通,说话也都是疏离无亲的寥寥几句?
她过去一直觉得这都是她和母亲之间的隔阂,是因为母亲脾气古怪,因为生父的原因一直在和她较劲,于她则是一种无声的反抗。再往后,她觉得这样也好,多少是对他们的保护。况且保持着这样的距离,万一她真的走了,母亲也无需那么难过,她也无需那般牵挂。
但她就从来没有想过,站在母亲和道明叔的角度,这竟也是他们对她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