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方迟从床上滚落下来了。谢微时摸索着,扶着方迟站了起来。她的喉咙像是噎住了,发出低低的十分痛苦的声音,却说不出话。
方迟身体的力量是向前的。谢微时意识到她是想去洗手间,便扶她进去。刚扯亮了洗手间的灯,忽的听见“哇”的一声,方迟在水池边吐了出来。然而她没有吃晚饭,吐出来的也只是一些水和消化液。方迟挣扎着去冲水,谢微时半蹲着从她身后拦腰固定住了她,一伸手,按下了冲水开关。
她不停地呕吐,吐得昏天黑地,却都吐不出什么东西。丁菲菲也醒了,迷迷瞪瞪地扒到门边:“还好吗?”
“没事,你去睡吧。”谢微时提着方迟垂下来的长发,对丁菲菲说。
丁菲菲瞪着眼睛看了他们一会儿,“哦”了一声,又梦游一般地回去睡了。
方迟吐得剧烈,眼泪控制不住地从眼角淌下来。好不容易缓过来一些,她觉得自己狼狈不堪,又挣扎着去洗手池。谢微时一直沉默地搀扶着她,她的手颤抖得厉害,开水龙头开了好几次。谢微时用水杯接了水,喂给她漱口。
方迟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走了,手脚都使不上劲。她站不稳,谢微时几乎是单手横拦着她腰,让她靠在他怀中。方迟伏在他胸口呼哧喘了半天气,满耳里都是他那沉沉的心跳声。随着那种有序的节律,她混沌的大脑终于渐渐清明下来。
谢微时抽了几张纸巾擦去她额上的虚汗,问:“现在是什么感觉?”
“头晕,恶心,口渴,烦躁。”
“有没有什么奇怪一点的感觉?”
“脑子里总是在重复同一段旋律,像夜半歌声一样。”方迟觉得有些喘不过来气。
“是冰裂里面的吗?”
一提到冰裂,方迟又觉得一股灭顶的痛苦感袭来,仿佛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的末梢都在疼痛,手指和脚趾又无法控制地蜷曲了起来,谢微时不得不双手去捞住她。
“是,又好像不是……”方迟咬着牙说。
“还有什么感觉?”
“很恐惧……”方迟很不情愿地承认,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
“怎样的恐惧?”他不依不饶地追问。
“对于未知……总觉得到处都藏着人,想要袭击我……”方迟自认为是个无所畏惧的人,连死都不怕的。然而自受伤之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都在不断地挑战她的自我认知,这具身躯越来越不听使唤,总是会产生令她觉得耻辱的感觉。
她十分不自然,极力想要掩饰这种耻辱感,对她来说,这种耻感不啻于一个女人首次在男妇科医生面前张开大腿。谢微时曾经也是学医的,为什么学医的人都这么热衷于让人暴露自己最隐秘的一面?
“你拿我当冰裂的小白鼠了?”方迟虚弱地问,试图换一个话题。
“无论你愿不愿意,你都已经是了。”谢微时说。
“你……”方迟想发作,却没有气力。这时谢微时说道:“我拿了荤抽的u盘,本来想自己看一次冰裂,没想到还是被你抢先了。”
“呵。”方迟靠在他颈边低笑了一下,“既然想看,怎么拿了这么久也没看?”
“需要找一个同伴在旁边盯着。一个人看,我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这人真是谨慎。方迟心中想。她稍稍动了一下手脚,刚才那股难忍的痛苦终于稍微过去了些。如果说刚才的意识都集中在精神和身体的痛楚上,这时候她忽然意识到了身边这个男人的存在,意识到了周遭环境的不一样。
“这是在哪?”
“你救的那个姑娘家里。”
“现在几点?”
谢微时看了眼手机:“三点二十五。”
“我要回家。”方迟扳着他的手,试图自己往外走。走了没两步,双腿一软,险些又摔到地上。
“我打电话给何大夫?”
方迟意识到他说的是何心毅,立即道:“不要。”
谢微时叫了个夜班出租车送方迟回家。燕市中本来有许多在公共租车点停靠的智能电动车,用一张市民卡就能够廉价地租用。但谢微时和方迟两人各自心照不宣,并不希望在这种公共交通系统上留下任何痕迹。
丁菲菲披着衣服出来拿给谢微时一百块钱。谢微时收下了,说:“下次还你。”
丁菲菲“哼”了一声。
谢微时说:“你不和她说句谢谢吗?”
丁菲菲飞快地说:“你帮我谢吧!”说着便进屋去了,“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出租车向前行驶,司机是个粗犷的大汉,不开车里的电台,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醒神,也不问方迟和谢微时是否同意。他沉默地开车,大敞着车窗,凉凉的夜风呼呼地刮进来。
方迟被这带着烟味的夜风一吹,整个人又清醒了一些,恶心的感觉也不那么重了。
她趴在车窗上,背对着谢微时。
正是整座城市沉睡的时候,鳞次栉比的高楼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高层那一排排红色的航空障碍灯也在无休止地闪烁。
路上几乎没有人,也没有其他的车辆。自从maandala深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之后,许多公司都在其中设置了“虚拟办公室”,人们在家也能和其他同事一同办公,整座城市的通勤需求便大幅下降。
方迟望着窗外的高楼,忽然说:“谢微时,你曾经就住在这边吗?”
谢微时显然也没有睡,微讶道:“你怎么知道?”
方迟仍然望着外面,“我住在哪里,我父母住在哪里,你也一定和我一样清楚。”
谢微时笑笑:“是吧,我刚才的惊讶也是装的。”
方迟“呵”一笑:“我就知道。你这人不是什么好人。”
第27章 想要一个人
方迟住在燕市西部一个叫“枫桥夜泊”的小区里。这个小区也并不怎么高档,但是十分的幽静。小区住宅密度很低,中间却有一个巨大的江南园林式花园,遍植五角枫和槭树,飞桥深湖,甚至堆叠出了假山和峡谷。
方迟住的那栋楼正在人工湖的旁边。谢微时背着方迟进了电梯,正要按下“8”的时候,方迟低低地说:“7层。”
谢微时诧异:“你不是住在8层么?”
这人果然查她查得细,连楼层号都记得这么清楚。方迟没好气,无奈声音还是有气无力的。“是。最后一层我们走上去,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谢微时已经习惯了方迟这种古怪里带着任性的作风,从七层电梯里出来,就背着她去爬楼。“说吧。”他说。
背后传来虚乏无力的声音,语气却是坚定的。
“谢微时,你说你是乌鸦,对吧?”
“对。”
“我想做你金主。”
谢微时蓦地停下脚步,背着她直起身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不是乌鸦吗?我想雇佣你,可以不?”
谢微时笑了起来:“你以为乌鸦什么活都接?”
“既然能接别人的活,为什么不能接我的?”
谢微时侧过头去,笑了一下,又自顾自地摇摇头。
方迟说:“你想要的档案我虽然不能直接给你,但只要你问我,我就能告诉你需要的信息啊。冰裂这个事儿我们都在查,为什么不一块儿呢?”
谢微时迟疑了一下,说:“原来你说用冰裂的种子换档案,也是在骗我。”
方迟低笑,垂头在他颈边,说:“我没有骗你啊,我就是档案。猎狐行动,盛清怀,我知道的事情比档案馆里面的还多。”
谢微时把她往上托了托,道:“到现在都没有给过我有价值的信息,我凭什么信你?”
“盛清怀就是sin,sin就是盛清怀。这个信息,对你有价值吗?”方迟在他耳边气若游丝地说着,语声如同吹拂。
谢微时的眉角明显一抽。方迟知道他不知道。不光他不知道,十九局之外也没有人知晓,包括。此前方迟问究竟谁能够做到像眉间尺那样利用漏洞,像“しと”那样修补漏洞就是把sin和盛清怀当做了两个人。
sin是国内资格最老的黑客之一,中国最早的黑客组织“红色兵团”的创建者,在整个互联网界都有着十分巨大的声望。然而随着虚拟实境技术的出现,sin也渐渐淡出公众的视野。
sin活跃的时候,性格桀骜不驯,为人亦正亦邪,多次拒绝各种各种官方合作,被公认为“最不可能被招安的黑客”。
谁都以为他已经退出江湖了,可是谁又知道网络安全局的重要创始人之一盛清怀,其实就是sin呢!
“他为什么会加入十九局?”谢微时虽然仍然将信将疑,但直觉觉得方迟不像是在撒谎。毕竟在这个问题上撒谎,有什么意义?
方迟见他的胃口已经被吊了起来,自然不肯多说了,道:“只要你答应和我合作,我就告诉你。”
谢微时浅笑了下,继续往上走。“你是在找保姆吧?这几天,我把你伺候好了,你高兴就告诉我,不高兴就继续把我吊着。你当我真是非吃胡萝卜不可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