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他们和她说话了。
采枝将帕子重新过水,绞干,晾上脸盆架,一气呵成。这才回身,来到素素身旁,细细将乞丐所说之事,全数转诉素素。
“……世代儒商,乐善好施。喜庆如逢年过节,亦或遭遇天灾人祸时,严家必会开设粥棚,施舍热粥热菜,接济十里八乡的贫苦百姓……”
采枝心怀敬意地说着,一张小脸涨得红扑扑。
素素觉出异样,便问她:“怎么了?”
“没……”采枝无限娇羞地说着,忽然道:“对了,娘子可还记得那司喜绸缎庄?”
素素点头,心下闪过一丝念头。
“那便是严家的产业。”采枝轻快道。
素素不解,“你如何知道?”
司喜店外商旗上,并未标明所属严氏的徽号。甚至她在祁阳城内逛了大半夜,压根没看到一家标着“严氏”徽号的店铺。
“娘子有所不知。”采枝抿嘴笑了笑,回想起往事,眼底一片憧憬之色。
前世她随父母逃荒进城,曾亲手从严家二少东家——当时她并不知道那个俊朗谦和的年轻男子,便是声明远扬的严家商号的二少东家,是后来从别人口中得知的。
她从他手中接过盛满热乎乎白米粥的海碗。接碗时,她无意间触碰到了他的手。
那是一双干净、修长、温暖的手。
她慌乱地收回自己粗糙黝黑的手,只怕自己手上尘埃会沾染他洁净无瑕的手,也怕他会怒斥她。
可他没有。他不仅没有责怪她,反而为她重新盛了一碗热粥,还贴心地嘱咐她:“仔细烫手。”
那时她直觉得,世间再没有比他更仁慈的男子了。
而自从知道他是司喜绸缎庄东家的弟弟,她便有好几次,无意识地去到司喜门前……正是那段时间,使她萌生了那个持续一辈子之久的远大理想——要用司喜的大红布做她的嫁衣。
她所谓的素素“有所不知”的事,便是严家百年来一贯秉承的低调。
严实旗下产业包罗茶、盐、米粮……各个领域,商铺遍布全国各地。但,统一没有昭示严氏徽记。
走在大街上,你身边的任何一家铺子,皆有可能是严家的铺子,但你就是无法确定,它究竟是不是严家的。
“……也可能是严家内部有统一的信号,但外人不知道。”采枝道。
素素点头,默然。
采枝少女情怀,回忆了那么多怀春事,可她却只听到最关键的一句——他是司喜绸缎庄东家的弟弟。
也就是说,司喜并非严家公中产业,而是严家大少东家的私人产业。
可见,严家这位大少东家,果然非同寻常!
她打听不到严家大少东家的消息,却能打听到严家其他人的消息。虽然消息十分有限,却也不是没用。
按当时数据推算,严家现任家主严振风今年四十岁整。
换言之,即便他像慕藉那样,十七岁就当爹,他的长子,今年最多也不过二十三岁。而司喜重整旗鼓开张,已是五年前的事……
便是说,当年时,严大少东家最多十八岁。
十八岁,便有如此精深的商业头脑,无怪乎大昭商圈里会流传着他数不尽的传说……无怪乎那么多巨商富贾,其中不乏前辈老者,仍要推举他当盟主,唯他马首是瞻……
可是……
“今日在城中,你可有见着司喜的分号?”素素顺口问采枝,一边自己也闭上眼,仔细回忆。
传说中司喜的分号开遍全国。
如果传言非虚,那么,即便是有些微夸张成分,但至少在祁阳这样一座南北往来集散的商业中心重城,不可能没有它的分号。
采枝也跟着仔细回想。最后,摇了摇头。
她是满心不解。
在前世传闻中,司喜的商铺是“十城一大铺,一城一中铺。”
可是,祁阳是严家祖宅所在,怎么反而没有司喜的分号?
素素半眯眼。
回想起来,不仅祁阳没有司喜的分号,从江寒到祁阳一路上,她们路过六座主城,只有建同有一家司喜的分号,韶阳、周庄等地,也都没有司喜分号……
☆、第一百七十九章 盘店
依如此稀疏的分布密度,显然称不上“分号遍布全国”。可见,如果不是前世传言有误,就是这一世情况有变……
可是,会是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呢?
素素凝眸苦思,终不得其解。
“夜深了,娘子早些歇吧。”采枝替她铺开被褥,又拿手炉烘暖被窝,这才唤她歇息,贴心至极。
素素缓回心思,暂时搁下此事,恍惚地钻进被窝。
掐了灯芯儿,房里顿时昏沉一片。连月光也被乌云遮去,不见踪影。夜阑人寂,伸手不见五指。
素素抬眸看帐顶,静静的。回忆起白天在山上发生的事,心头不禁百味杂陈。
“采枝,你睡了吗?”四更天上,仍睡不着,恰听闻采枝好似翻了个身,她便轻轻唤她。
采枝也无法成眠,听素素唤她,忙小声应道:“娘子是要喝水么?”
素素一听,知她还未睡着,顿时更加清醒。然而,她原本想,如果采枝还没睡着,就跟她说说话。可这会子真的清醒了,她却心生忸怩,满心的话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停了半晌,道:“没事,我不喝水。不早了,我先睡了,你也早些睡吧。”
采枝低低地应了一声“嗯”,便不多言。又过了很久,才听到素素似自言自语般飘出一句——“我好像也没那么难过……”
黑暗中,二人不约而同唇角微扬,抛开杂念安然入眠。
按照她们原定的计划,见过慕彻后,便送采枝去田庄和陈三夫妇团聚,然后素素独自回京城处理一些琐事。
可如今情况有变,采枝便执意不肯弃素素不顾。定要陪伴在素素左右。
素素自然是高兴有人陪她。到金玉良缘提了点银子,成日介带着采枝上街溜达,而且每次都雇几个乞丐扎场子,招摇过市。一两天便将祁阳几条主街道全部压遍。
采枝看热闹同时,素素已将城中大小商铺及其所在方位、徽号等全数摸透记牢。
四五天后,但凡祁阳城里有点底子的商号东家和掌柜,都知道了。城里来了这么一对奇怪的姐妹。
有人说。“蒙面的是大姊,长得凶神恶煞,才不敢露真面目示人”。也有人说,“蒙面的是小妹。生得美若天仙,怕歹人起歹心,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总之无论他们怎么议论,素素仍是不说话,沉默地走在前面。采枝也不解释半句,每每只欢快地看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看好了就买。
虽然大伙儿都道她二人奇特,可大伙儿都喜欢她们——原因嘛,自然是因为她们出手阔绰。而且豪爽。从不讨价还价。
第六天开始,便有人试着同采枝套近乎。
可采枝早得素素指点,满脑子既定台词背得麻溜,嘴上说得更是顺溜。满嘴花言巧语天花乱坠,直把试图套话的人哄得团团转。鞍前马后地奉茶二人犹觉不及。
素素便趁机看他们心思,若是有那心猿意马想就此跳槽投奔她,抱她大腿的,自是只能得她一声冷嗤。
如此又过了几日,出了正月,素素手上已经攥了近二十家铺面的房契、地契和营商官文。
也就是说,这些铺子都被她接手了。
采枝心有不解,便问她:“娘子盘下这些铺子有何用?”
这些铺子的生意大多都是不景气的。
素素失笑,若是生意景气,这些铺子的东家还会把明摆的摇钱树清盘给她么?她以低价接手这些经营不景气的铺子,自然是有她的用途。
不过,这一次,她也学了严家的作风,并未让铺子上统一徽号。甚至连招牌也不改。除了以雷霆之势强势迅速踢走几个忠诚度欠佳的伙计和掌柜,其余的人,大多沿用原班人马。
所以,明面上看,并看不出铺子已经易主。
只有案上厚厚的“人事档案”,无声地宣示着,这批人现在都已经在为她打工。
“等算完这笔账,带你上全福楼吃好吃的去。”
全福楼,是她刚盘下的酒楼,掌勺大厨也被她用重金挽留下来。而她要算的账目,正是重新装修全福楼所需的费用预算。
采枝乖巧地点点头,静坐一旁等她。听着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有节奏的声音,再看素素专注之色,她心下忽然闪出一个念头——娘子算账时的神态模样,竟与序旸如出一辙。
她想指出来,可又怕打扰到素素,便闷闷地压下话头。可心里却一直惦记着,不由又想起诸多旁的事情,一一对比,只觉二人越发的近似……
直到坐进全福楼的雅间,她仍无法忘记这茬儿。
素素见她看着盘中精美食物却似毫无胃口,胡乱拨弄着筷子却不吃,目光无神,心不在焉的样子,忙关切道:“怎么了?是菜不合胃口吗?”
她知道采枝不挑食。可这些日子采枝陪她东奔西走,确实受累。人若是心情累倦疲乏时,难免不会对入口的食物产生些许挑剔。
采枝摇了摇头,“采枝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