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狭窄,道旁是空谷深涧,若是一不小心掉下去……
采枝探头往下看了一眼,只觉心惊肉跳。不遑多想,忙追步跟上素素。
“娘子你听。”
千辛万苦上山门,将将近到索桥头,听到幽幽怨怨一曲低哀笛声。伴随呜咽寒风,如泣如诉,如深歌入幕……
慕彻在吹笛子。
素素唇角微扬,不忍兀自上前打断。左右人已经眼前,索性循声驻足,侧耳聆听。
初时曲声低且柔缓,曲中诉尽离别之苦,相思之怨……渐渐的。调子变得轻快悠扬。清冽明净之中,竟是展现了久别重逢的欣喜和欢悦……
他已料到今日她会来么?
心念闪过,素素突然间只觉苦涩。曾经离别为再见。今日再见,却不是团圆,而是永别……
脚下踌躇,突然想立刻转身下山。
想逃避,哪怕只是多逃避一刻也好。
“娘子。”采枝唤她。示意她,笛声已经停歇。
风声仍未止。
素素幡然醒悟。逃避何用?颜诺说得对,总要给自己和他都有一个交代。
想起在宫里时颜诺与她谈心的话,素素顿觉心头坚定。对采枝淡淡地笑了笑。拢实帏帽,蒙上纱巾。重又提步往上。
天堑索桥那一头,一袭月白身影负手而立,衣摆猎猎,气宇轩昂。
道服简朴,亦难掩去他一身与生俱来的倜傥和风流。
这,便是慕彻。
与她记忆中,分毫未变。
“慕……”素素振臂欲呼。
只那“彻”字还未出口。便被草庐中走出的人,生生梗在喉头。而那嘶哑苍凉的一声“慕”,也被冷风吹散在山谷里。
那人虽拢着雪貂斗篷,仍依稀可辨其纤婀体态。珠钗玉环,云髻高叠,风姿绰约。显然是个娇俏的秀美女子。
瞧她提步落足间,蹁跹袅娜,灵动却又不乏沉稳。
她走近慕彻。
她拿香帕为慕彻拭汗。
她与慕彻深情对视,抿嘴而笑。
慕彻握住她纤纤柔夷。笑容宠溺。
慕彻揽她入怀,为她避风。
慕彻合眸,俯首吻上了她的唇……
“娘子……”采枝担忧地轻唤道。
素素猛然惊醒,手心传来刺骨的疼痛。
垂眸看去,竟是指甲戳进了肉里。
“娘子……”采枝又气愤又心疼,见素素总是一副痴怔似入了魔怔的样子,急得不由跺脚。
待素素回神,拽她手臂示意她安静,却是为时晚矣。
桥那头二人已注意到她们二人。
慕彻稍显错愕,怀中女子也已娇羞地离开了他的怀抱,却也只是站到他身后。
事已至此,想再恍若未闻地走掉,已是不可能。
素素宛然轻叹,携采枝之手,去到桥那头。
每一步,轻盈如蜻蜓点水,沉重如泰山压顶。只有采枝知道,她抓着她的力气,有多大。
“娘子……”采枝闷声,担忧地唤道。
素素学她样,抿着唇,不着痕迹地回了一声“无事。”
采枝默然,生忍下骨骼被紧握的疼痛,随她左右。
一座桥的距离,二人足足走了一盏茶的时间。
一盏茶的时间,她从地狱上到天堂,享受极致的欢欣,旋即又重新落回地狱。
时隔一年,终于再次站到慕彻对面,与他近在咫尺,鼻息相闻。素素的心情,却从汹涌澎湃的悸动,变成了翻江倒海的失落。
慕彻喉结动了动,却未说话。
素素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却是慕彻身后的女子,稍稍闪出身形,挽上慕彻胳膊,娇声问道:“阿悦,这位是?”
素素严装密裹,面容不透。她自是认不得素素了。
可素素却认得她,化成灰也认得。
她,正是慕年榕生母,慕藉的贤妃罗氏。
也是慕彻青梅竹马的恋人。
阿悦。
好亲热的称呼。
素素心下一片冰凉。
她知道慕彻字子悦,可她却从来不知道,作为他的爱人,可以亲昵地唤他“阿悦”。
☆、第一百七十七章 跟踪
采枝认得慕彻,却不认得罗氏。目光在三人之间徘徊,不知该如何劝言,只能紧紧反握素素双手,感受来自她指尖的颤抖。
“你……”慕彻轻吐一字,眸底一片沉静。
素素扬了扬唇角,捋开采枝,抽手从袖中取出玉笛,“欢儿即将与皇上大婚,今日特地上山,但求王叔一份厚礼。”
这管白玉短笛,原是她作为慕绯珁加入慕家时,慕彻以三王叔之姿,托齐王妃郑氏转送给她的见面礼。
此前一直被她遗忘在合黎宫,甚至连包装的盒子都没有拆开。直至那日再次入宫,公孙琦晗让她前往合黎宫歇息,她才又留意到了搁在案头的长方盒子。
打开一看,惊觉竟是管白玉短笛——与慕年枫送的不约而同。
只慕年枫当年送的那一管,是翡翠镂的,更精贵,也更张扬……
看见这管玉笛,慕彻心下已是吃惊不解。待闻得素素嘶裂破败的声音,他神色陡异,再难掩饰震惊之情,下意识转眼看向一旁的采枝,眼带询问。
采枝回瞪了他一眼,又剜了旁边的罗氏一眼,满心不悦。不屑多说,冷哼一声,撇开脸去。
素素多希望能像采枝那样,直接表现出自己内心的情绪,发泄此刻她极度的失望、失落和肆意的醋意。
可她不能。
事到如今,有些话,重提,不如不提。
旧话重提也是于事无补,反而只会将她最后仅存的一点点可怜的骄傲,全数卸尽。
“婚期定于三月十七,杏榜发布之日。”她轻声道。
她原想说,“若是王叔得闲,请赏脸前往饮一杯薄酒。”转念想到他二人不便露脸,便又作罢。
听着她平淡如水深秋静水的语调,慕彻心思缓了缓,已从中觉出味儿来。她是说。从前一切。一笔勾销。从今往后,各自生活,互不干扰。
“轻尘在此恭祝皇上和郡主。”拱手,弯腰作揖。
如今素素仍是郡主,慕年枫已成皇上,而他,早已是一个无名无份的“逝者”。
“轻尘……”
素素漠然唤了一声,掠眼瞥了一眼默立一旁的罗氏,意有所指。有美如斯,相伴左右。慕彻却仍口口声声以法号自称,是何心态?
似乎直到听到慕彻说出“郡主”一词。罗氏才终于确定,眼前这个高挑纤弱的蒙面女子,就是她儿子常和她提起的“颜家大姐”,福贵郡主颜亦欢。
看见罗氏恍悟之状,素素轻扬唇角,无声而无谓地笑了笑。
从罗氏的讶异之色可见,她当是早于初一之前便已经离宫——否则她不会不知道京中皇帝册后这么大的事——若她知道封后之事。必然也就知道这蒙头盖脸的打扮。
慕年枫于除夕夜登基,至今也不过十八日。
而从江寒到祁阳,因着路面积雪难行,即便快马加鞭,怎么着也得不下半月时间车程……推算起来,也就是册后诏书发布之日前后。
换言之,罗氏当是直接从宫里脱身的。
可慕藉在世时,并未听说有妃嫔失踪或者薨逝。
她,是怎么做到的?
且不说她如何得知慕彻在此。单是她这么大个大活人,堂堂贤太妃娘娘,从宫里消失,难道不会惹人怀疑?
她究竟使了什么精妙的脱身计谋,才能瞒天过海?
慕藉驾崩之后三月半时间里,宫中并无新皇帝,因而一众妃嫔并无名分上的改变,皆需按原品居于原址。
即便有名分上的改变,也是在慕年枫登基称帝之后。
新帝登基,则先帝的一众妃子皆升为太妃,移居延泽宫偏殿。有儿子的太妃,则出宫随儿子住。
出宫……
可是罗氏的儿子慕年榕,名义上已经过继给楚王慕彻。罗氏却是慕藉的妃子,不是慕彻的王妃。所以,她仍需居于宫中……
难道……她并非是靠自己逃出宫墙,而是有人助她?
是助,或者是威胁?是不是有人指使她到这里来见慕彻?
心念百转,素素却无意问个究竟。
事已至此,何必多问?有些话问出口,不仅得不到答案,更只会徒添大家的尴尬而已。
“方才听闻王叔笛声悠扬,欢儿甚是喜欢。若请王叔以曲为礼,恭贺欢儿大婚,不知可否?”既然已经决定,揭过这一章,便要彻底狠下心肠,不为外物干扰。
慕彻眸底清冷,递了自己手中笛子给罗氏,接过素素递上的玉笛,“有何不可?”
起调,一曲《凤求凰》。
素素心思不在听曲,只在看慕彻的容貌神态。
一抬眸,一深情;一颔首,一痴狂。
曲声渐歇,她已泪流满面,拽起采枝,逃也似的跑过索桥。再不能面对这一对年过三十却仍是俊男美女的绝配璧人。
何谓命中注定?
不是你的,即使你再努力地追求,终究也不会属于你;该是你的,即便你躲到天涯海角,终是会寻上你。
“采枝。”素素低声唤道。
采枝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她。
素素原本有一肚子的话想对她说,可是忽然之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摇头,苦涩失笑,“没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