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极沉,待张曦君醒来时,发现正躺在自己的那张床上,身上盖着两床厚实的褥子,床头的地上还放了一个燃得正旺的火盆。一时愣住了:她不是在等许嬷嬷打热水么,好收拾干净了去给卢氏请安,怎么……?
正意识混沌的发怔间,忽听房门吱呀一声,许嬷嬷扶着卢氏走了进来。
卢氏步履缓慢,见张曦君着里衣坐起来,忙快步上前道:“快躺下,别着凉了!”一面说一面让了张曦君躺下,又坐在床旁续道:“睡了大半日,外面天都要黑了,可是饿了?厨房里正温着白粥呢!”说着便让许嬷嬷去盛粥来。
张曦君已醒了神,忆起自己在见卢氏前睡着,心中不免赧然,却见冷淡惯了的卢氏,这样关心自己,又身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再一想前些日子的挨饿受冻,鼻头莫名一酸,眼见又生哭意,忙将脸埋进卢氏怀里,鼻音微重的叫了声“祖母”便不再言语。
“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卢氏掖了掖被角,声音满是慈爱道:“可转眼就要嫁人了……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这样撒娇了……”说到后来,声音渐渐发颤,似有无限怅惘与不舍蕴含其中。
张曦君没注意到卢氏声音的异样,只听那一句“转眼就要嫁人了”,顿时想起她被许配给李武仁一事,立马抬起头,慌慌张张道:“祖母,我不能嫁给武仁表哥!”
卢氏闻言怔住。
见卢氏毫无反应,张曦君心中一急,便是口无遮拦道:“要孙女嫁谁都行,就是不能嫁给表哥!”
她和李武仁是表兄妹关系,虽在这个时代表兄妹成婚是亲上加亲,可她毕竟还有前世的记忆,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种安排。一番想来,张曦君心中越发着急,却见卢氏望着她欲言又止,目光似有些哀痛之色,然不待她细看已黯然闭目。
“祖母……”见如此态势,张曦君只当是惹了卢氏生气,又怕真要嫁给李武仁,犹豫再三还是低声请求道:“祖母,孙女知道婚姻大事,应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表哥他……”到底顾虑着卢氏,吞吞吐吐的不知如何言明。
正不知如何是好,卢氏忽然睁眼,目中爱怜之色一闪,转眼已将目光投向旁处,只是声音清冷的陈述道:“你不用嫁入李家。”
听到此处,张曦君心中一喜,不及言语之际,就听卢氏续又说道:“你祖父已将你许配给平西将军,三日后即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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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统万城,陕西榆林,三国时期被匈奴占据。东晋时期,匈奴王赫连勃勃在这里建立大夏国,取名统万城;后被北魏所灭,改立为统万镇。###本文因是架空,所以文文里写的不是被北魏灭了,而是被齐晋给赶走了。
②顾名思义,即是无盖无棚的敞露之车,以牛驮车,多用于运货,也可坐人,为一般百姓所用,不仅官吏不用,士大夫也极少乘坐。
第十五章 出嫁
你祖父已将你许配给平西将军,三日后即嫁!
许配给平西将军,三日后即嫁!
三日后即嫁!!!
卢氏的话落在耳中,几乎是一瞬的,张曦君就彻底懵了。
这怎么回事!?
不是在说她与李武仁的婚事么?
为什么一下就变成她要嫁人了?还是三日后即嫁,嫁给那个一夜斩杀一万八千羯人的平西将军!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出乎意料了,张曦君脑中一团乱麻,半天也回不过神来,就怔怔地愣在那里。
卢氏沉默不语,只凝望着自幼在身边长大的孙女,念及孙女以后在深宅大院的生活,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双唇颤巍巍的似有话说。但是,一想到三日前与丈夫的争执,丈夫那字字诛心的话语,以及目中的毅然决然,让她终是有口难言,唯有静静相陪在旁。
张曦君在怔愣间,心神有些恍惚,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奇妙感。也许正是这久久难以回神,让她看上去倒是十分的镇定,安静的由许嬷嬷为她换上干净的棉衣,然后自己动手进食。饭菜很简单,大米熬的白粥,一碟腌制的泡菜,却是近些日子来不曾吃过的热烫饭食,于是在身体本能欲\望的支配下,她竟然一连用了三碗白粥,这也让一旁看着她的卢氏主仆放心不少。
在良久的恍惚后,张曦君开始慢慢回神。然而不给她多一点的时间,甚至不待她从卢氏那里获得只言片语,收拾碗筷退下的许嬷嬷就去而复返,告诉她祖父在书房相等。
她一直知道祖父生平最遗憾之事,便是身于寒门之中,空有一身抱负,却无施展之处。如今张家入了平西将军的眼,父兄又因此双双入伍为官。她不用想,也知祖父会对她说什么,心里不觉黯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婉拒卢氏同去的好意,张曦君欠了欠身,独自推门而出。
倒是冬日黑的早,不过倦鸟返林时,外面的天就擦黑了,青隐隐的样子。对面东厢屋里亮着灯,有昏黄黄的微光透出,依稀可辨别窗上的几个黑影——屋子里,李氏应该正在对张文宇嘘寒问暖,张贺与张文豪两父子是在热络讨论平西大军吧——这样温馨的场景,让她不禁想起这十四年的种种,当下脑中就生出诸多杂念:他们知道自己被许给平西将军了么?他们知道她三日后就要出嫁了么?他们可是也抱着和祖父一样的想法?
不敢深想下去,害怕得到肯定的答案,毕竟张文豪是那样敬畏平西将军。
甩了甩头,晃去一路上的纷杂思绪,张曦君站在书房门口,低声唤道:“祖父。”
“嗯,进来吧。”微等片刻,祖父张随之的声音传来,语气平淡。
轻应一声,挑帘而入。
书房内,祖父张随之跪坐在临窗的席上,跟前的书案上点着一盏小油灯,光线随着跳动的灯芯忽暗忽明,让书房的一切都显得那样模糊,人亦如此。
张曦君看了一眼,便平静地走上前一礼,等待张随之道那些大是大非。却不想张随之并未如她所想,而是让她在书案前的席上坐下,俨然一个慈爱祖父的模样关心她。
祖孙二人隔着一张书案对坐,一问一答间气氛融洽。
到底年轻气盛,张曦君有些坐不住了,想到张随之就这样定了她一生,心中不由的凭生一股委屈之慨,与对未来的迷茫无措。
就在这时,张随之突然话锋一转,道:“可在怨我为了张家的仕途妄断你一生?”语气一如平常,不见丝毫起伏。
张曦君却是闻言一怔,交叠在腿间的双手,不由自主的紧紧相扣。她低着头,尽量压下喉头瞬起的哽咽,本要否决,可到底心气难平,于是道:“孙女不敢。”
张随之已年过六旬,须发灰白一半。他闻言无声一笑,颌下三缕白须随之颤动,看似未计较张曦君赌气之言,语气却陡然一凛道:“你祖母嫌少动怒,前几日得知我将你许给平西将军,当下便斥我攀龙附凤,为了儿孙前途,竟然送孙女做妾,简直枉读圣贤书!”
张曦君愕然,她没想到卢氏会为她这般。
不及分神,只听张随之忽然唤了一声“曦君”,便步步紧逼道:“你自幼就由你祖母教养,一言一行可谓与她如出一辙,这样的你又岂会不怪?心中不恨!”语声铿然,气息大动。
话音未落,一个声音骤然响起:“用妹妹换来的官职,我不稀罕!”
是大哥张文豪的声音!
张曦君猛然回头,果真见张文豪摔帘而入,满脸涨紫,双目赤红。而在他的身后,有张家所有人。
“文豪!”李氏也是震惊张随之所言,但见张文豪如此,却是下意识的出声阻止。
张文豪只作未闻,看了一眼惊讶望着自己的张曦君,断然跪下道:“祖父,这个武官我不当也罢,总有天我会兴旺张家!”说着见张随之无动于衷,话中不觉多了一分哀求,“可妹妹十五不满,平西将军却已二十又七,实非妹妹的良配啊!”
“大哥……”张曦君眼睛好像被什么捣了一下,瞬间泪如雨下。
“祖父。”张文宇也跑来,跪在张文豪的身边乞求道:“不要将阿姐嫁给平西将军,孙儿以后会更加努力读书,光耀门楣!”
见此情景,张随之却是不怒反笑,道:“你们来了也好,正好一起听听吧。”说罢叫了张贺进来,又让卢氏三人离开。
张贺进来,看着呜咽在哭的女儿,跪在一旁的两个儿子,心中一痛,不禁也红了眼睛,跪下道:“父亲……”
不及一语,张随之已凝目直视一干儿孙,赫然打断道:“不错,我将曦君许与平西将军,的确是为了你父子三人的前途。可是当今世道是什么样的,你们难道不知?朝政党阀之争不断,藩王各怀鬼胎,民间暴乱四起,胡人年年犯境……曦君若能嫁与平西将军,至少不用朝不保夕,在乱世中苦苦求生!”顿了一顿,话语中透出一丝痛惜,“你们好好想想周边村落的下场!”
被羌人抢杀的五座村落无一不是满地伏尸,满目破败。其中妇女的下场尤为惨烈,不少被奸污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