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自进入帅帐那刻起,就从未舒展过眉头,踌躇中带着丝焦虑,就连摆弄沙盘都有些心不在焉,竟是一改往日的从容镇定。大战在即,大帅如此可不是个好兆头,定远侯王弼将手中的树枝往沙盘上一扔,不满的嚷嚷道:“瑞信,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初蒙古人那般凶悍,也未见你皱个眉头。”
蓝玉脸色微变,在几个将领的注目下沉默了片刻,方才叹了口气道:“征战蒙元,敌我分明,敌就是敌,我就是我,既不用顾及对方生死,也不用讲究道义,取胜是唯一的目标。可如今……”蓝玉顿了顿,犹疑道:“战场上刀剑无眼,燕王爷……毕竟是先帝亲子,当今的叔父,是大明的亲王。万一皇上事后又反悔了,顾念亲情了,你我可如何自处?”
几位将军都不是普通武夫,自是一点就通,蓝玉说完,众人怔愣了片刻,齐齐缄口不言。有这么个忌讳,这仗还如何打,几人心焦气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并无更好的主意,就连晚饭都没顾上吃。就在这时,蓝玉的传令兵进了帅帐,“大帅,外面有客人,说是中军都督府蓝云左都督的旧友。”
蓝玉现下本就心烦,一听是次子的朋友,只以为是来撞木钟的,脸色一黑,挥手道:“去去去,告诉他,明天大军就要开拔了,凑什么热闹,有事儿以后再说。”传令兵就要转身离去,却是被凉国公世子蓝忠叫住了,他转身对蓝玉道:“父亲,二弟做事向来有分寸,既然是他的朋友,或许是有要事相商,还是见见为好。”
蓝玉想了想,终还是出了中军帅帐,去了那会客的厢房。蓝玉刚走进那庭院,只见厢房外候着男女仆从各一人,皆身着普通的庶人服饰。那男子见到蓝玉,转身对着厢房内躬身恭谨道:“夫人,凉国公来了。”蓝玉脚步微顿,心下一震,这男子声音尖细,却是那宫中的阉人。
蓝玉脑子有些混沌,只略微踌躇片刻,已是迈步进了厢房。屋内正中端坐着一少妇,也就十七八岁年纪,狐腋貂裘,外罩大氅、雪帽,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个巴掌大的小脸。少妇左手边站了个老嬷嬷,右手边却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脸上已尽是褶子,唇下明须却半根不生,已是泄露了其身份。
蓝玉心中一凛,微眯着老眼,仔细打量了一番那少妇的脸,却是大惊失色,来者正是当在坤宁宫坐月子的当今皇后。蓝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瞠目结舌,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婉儿看着被自己吓到的老将军,微微一笑,对身旁的孙宇温声道:“还不快给老将军看座。”
蓝玉此时已回过神来,急忙行了个揖礼,一面斜签着坐下,一面揣测着皇后的来意。此次背着建文帝出宫,时间紧急,婉儿也不多寒暄客套,敛去笑容正色道:“本宫此次前来,是替皇上传达他的密旨。”蓝玉愣了愣,直了直身子,正襟危坐聆听圣意。
“行军打仗,军情千变万化,战机稍纵即逝,任何一场战斗战役均关系着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三军将士。此次讨逆,蓝大元帅当以胜利为第一要旨,无论敌人是何身份,若能俘虏则最佳,若不能……”婉儿侧头看了看蓝玉微有些紧张的神情,唇角一勾,一字一句道:“杀无赦!”
蓝玉猛地抬起头来盯着皇后,眼中的喜色一闪而过,他忍住起身领旨的冲动,扬了扬眉,仍是沉默不语。婉儿哪里不知他心中所想,向张嬷嬷努了努嘴,张嬷嬷走上前,捧出一个红木盒子。蓝玉接过盒子,打了开来,只见里面有一青黄两色的绢本,通体有织锦云纹,上有银色双龙围绕“奉天诰命”四字。
蓝玉微微松了口气,随即扫过圣旨内容,文字润色不少,内容却是与皇后所说一般无二。圣旨字体为风格端庄的小楷,气度雍容,圆润飘逸,正是建文帝墨迹,圣旨中段及末端均盖有皇家“制诰之宝”和“广运之宝”的方形印章。
蓝玉高悬的心此时方才落了下来,他长舒了口气,起身对着圣旨躬身一拜,声音铿锵有力道:“臣蓝玉谨遵圣旨。”婉儿见事情已达成,心下一松,也不多逗留,起身边向外走去,口中边道:“凉国公,燕王为皇上叔父,此等圣意却是不宜大肆宣扬,军中将领领会其意即可。”
蓝玉犹豫了半饷,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在皇后即将走出房间时开口问道:“娘娘,此旨意果真……果真是皇上的意思?”婉儿身子微僵,片刻后却是笑道:“凉国公只需知道,这场仗只能赢不能输,皇上想赢的心比你我皆强。至于旨意,有圣旨在手,凉国公还有何可担心的?”
蓝玉毕恭毕敬的将皇后直送至军营大门。看着皇后八宝车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蓝玉已是暗暗叹道:“这还未至桃李年华,若假以时日,定是个比孝慈高皇后还厉害的角色。”
蓝玉回到中军帅帐时,却如同换了个人般,竟是满脸的兴奋及喜意,连带走路都是虎虎生风。众将诧异,上前问询,蓝玉意气风发道:“吾等方才顾虑之事,诸位现下可放下心思,此次北征,只许胜不许败,遇佛杀佛遇神杀神。”
凉国公此番话说的杀气腾腾,让众人诧异莫名,待问其详情,蓝玉却是三缄其口,讳莫如深。诸将遂只能放下好奇之心,再次回到沙盘和地图旁时,众人再无顾虑,布阵战略一反先前小心谨慎,竟是犀利异常。
建文元年二月十七,凉国公蓝玉率平乱大军北上,右将军定远侯王弼善攻,左将军长兴侯耿炳文善守,左右二将率十三万大军先行奔赴真定(今河北正定),两人中以王弼为尊。王弼行军布阵经验确实老道,在赶赴真定的途中,已先派遣徐凯驻守河间,潘忠驻守鄚州,杨松为先锋进驻雄县,形成三角形阵势,待主力会集后再发动进攻。
二月按理应是春回大地,而这年的燕地却仍是北风凛冽,朱棣站在高高的北平城头,瞭望着这辽阔苍茫的北地,自古以来雄浑慷慨的燕赵悲歌在心底不断回响,就连他这土生土长的南人亦难掩心潮澎湃。朱棣想起侄子建文皇帝那白皙儒雅的脸庞,脸上扬起轻蔑的微笑,纵是早慧,亦不过小儿也。
正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时,急促的脚步声在城楼的阶梯上响起,朱棣回头一看,正是亲自前往侦查敌情的徐增寿。徐增寿一身戎装,风尘仆仆,走至朱棣身旁,微微喘着气道:“王爷,雄县不过九千人马,算上鄚州也不到两万人。潘忠和杨松都是无谋之辈,这两万大军又刚长途北上,正是军纪涣散之时,应趁南军主力到达之前突袭他们,打开南下之路。”
徐增寿话毕,朱棣抬头看了看身旁的道衍,道衍微微一笑点头道:“王爷,徐四爷所言极是。起兵谋事,宜快不宜迟,先行夺下雄县鄚州两处冲要之地,于南军亦是士气上的打击。”朱棣没有说话,沉默片刻,抬起头看向北平城外,拔出身上的佩剑,剑指正南方的京师。
建文元年二月底,徐增寿带兵抵达娄桑,准备发动燕军起兵的第一次进攻,而他的进攻对象正是杨松驻守的雄县。这日夜阑人静,光烛俱灭,鸡犬皆宁,整个县城死一般的沉寂,徐增寿带着士兵悄悄爬上了雄县城头。杨松带着军队刚驻扎雄县,已呈疲军之势,熟睡正酣,并无任何防备,不速之客已是从天而降。
无数士兵在睡梦中就已命丧黄泉,而骤醒的士兵带着惺忪睡眼仓促应战。主帅杨松一面派人向鄚州的潘忠求援,一面组织士兵奋起反抗。定远侯王弼布军呈犄角状,如若潘忠能及时来援,与雄县守兵两相夹击,必能击退敌军。而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燕军竟牛刀杀鸡,以数倍兵力突袭小小的雄县,在燕军的绝对优势兵力下,雄县包括杨松在内的九千将士寡不敌众,全部战死。
以迅猛之势全歼雄县驻军后,徐增寿只派了少量兵力占领雄县,而自己却带着大多数主力闪电南下,埋伏在了从鄚州驰援雄县的必经之路,一座名为月漾桥的石桥下。
潘忠带着鄚州的军队飞速奔赴雄县,过了月漾桥后,只听炮声四起,无数身着燕军服饰的士兵从水中冒了出来,占据了大桥,截断了援军后路。大量的燕军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围攻潘忠,潘忠进退不能,只能拼死应战。在这般关门打狗情势下,鄚州援军全军覆没,潘忠本人也被活捉。
朝廷大军主力尚未到达,即遭到燕军首创,燕军以极小的伤亡占领了北平南大门几座重镇,士气大震。建文元年四月初,王弼与耿炳文带领十万大军抵达真定,分布在滹沱河南北两岸,燕王朱棣亲率主力逼近真定,两军狭路相逢,呈对峙之势。
真定城位于滹沱河北岸,王弼与耿炳文驻守真定后,正商议将南岸大军全部渡河,与北岸军队汇集时,却是有传令兵来报,“两位将军,燕王亲至城前,要求与左将军相谈议和?”话音刚落,屋内诸将俱是大惊,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军出征前,耿璿已由锦衣卫调至前军都督府,此番亦随父北征。耿璿皱了皱眉头,连连摇头道:“不可能,燕王蓄势多年,此番成功突袭雄县与鄚州,厉兵秣马,整装而来,气势正盛,怎会轻易求和?燕王此番莫名示弱,背后定是有不可告人之后手,绝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