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骧想了想,将心中多日以来的疑虑全盘托出:“殿下,锦衣卫指挥使一职是众矢之的,此次突然向我发难,多半也是盯上了这个位置。你和太孙殿下可得小心了。”婉儿心中暗惊,脸色已是微变:“毛大人,你可有何怀疑之人?”
毛骧顿了顿,微微有些尴尬,思量良久方才道:“入狱以来,我自己也曾细细分析。要说怀疑,我只怀疑过一人。那就是皇太孙殿下身边的蒋瓛。”
是他?婉儿一惊,正待细想,却听毛骧继续道:“此话按理不该由我口中说出。蒋瓛这人,年少得志,野心勃勃,名利于他,如蚊嗜血,如蝇逐臭。他觊觎我这个位置可不是一日两日了,找过我多次麻烦。此等小人,可以用却不可以大用,殿下还是得提醒太孙殿下。”
婉儿面色愈发凝重,蒋瓛自庆州护送他俩南下起,就渐渐成了朱允炆的心腹,自己对他虽知之不多,却也知道允炆有不少秘辛之事均是遣他去办。难道此次毛骧被参竟是允炆的主意?婉儿脸色有些难看,毛骧与自己的往来从不曾瞒过他,他倒是瞒的密不透风。
毛骧见太孙妃面色阴晴不定,已是猜到她心思,想了想笑道:“殿下,您这是庸人自扰了。在我看来,此次即便是蒋瓛所为,也是他擅作主张,背着太孙行事,多半不会是太孙殿下的主意。太孙跟着皇上多年,岂会不知我与皇上的关系,他这么做不是明摆着与皇上打擂台吗?”
说到这里,毛骧冷哼道:“我看蒋瓛此次倒未必能如愿,到最后会落得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婉儿脑中闪过个念头,脸色已是渐渐发白,她有些迟疑道:“毛大人,你看,会不会是有人想借这件事离间皇上与皇太孙?”毛骧身子一震,他沉思片刻,面上已是恍然大悟,恨恨道:“好一个一箭双雕之计。”
婉儿从大理寺出来,悄然回到宫中,将这次的风波掰来掰去分析,还没来得及与允炆商量,几天之后的事实却是证实了她与毛骧的猜想。洪武帝确实未将呼声最高的蒋瓛提成锦衣卫指挥使,而他新任命的锦衣卫指挥使却让朝堂上下大吃一惊,此人正是原怀庆公主驸马王宁。
怀庆公主在茶马案后被贬为了庶人,驸马王宁虽未被牵连,却也被免去了驸马都尉,只是挂了几个虚衔,在京城权贵圈沉寂了许久。怀庆公主自被圈禁后郁郁寡欢,忧思淤结,在洪武廿六年春夏之交时得了场重病一命呜呼。
怀庆在去世前托宗人府官员向洪武帝呈上血书,痛陈自己的罪状,并自感悔不当初,又长篇累牍的追忆了自己的生母成穆孙贵妃,叹息自己连累了驸马王宁,最后还乞求父亲能重新起用王宁。寿春公主与怀庆公主接二连三的辞世,白发人频送黑发人,却是让老年迟暮的洪武帝大感心恸,从此再未提及怀庆的罪责。
驸马王宁的重新起用,都在人们的意料之内,却是无人想到竟会是锦衣卫指挥使这样的要职。而洪武帝连番驳斥了皇太孙的几个上疏条陈,却是让婉儿有些心惊胆战。
作者有话要说:
纯粹的权谋斗争,最后一卷这样的内容会比较多。政治权谋写起来比较累,还不太讨好,这就是在言情网站写这种题材面临的现实。不过没办法,这文说到底更偏向历史传奇,确实没法完全是男女主的感情戏。朱允炆要是光谈恋爱就能夺得天下,就有些太小白了。两人的感情纠葛,信任与怀疑,疏离与亲密,都会随着这政治斗争而变化。
下一篇文或许会考虑写篇纯粹探讨爱情的纯言情......
☆、行孝道虎嗅蔷薇
洪武廿六年腊月的一天,天色尚早,不到申时时分,天地已是晦暗不堪,视线仅达十步之远,仰头而望,就连紫禁城殿宇的岔脊兽亦是一片模糊。北风呼啸着刮过,恍若怪兽的呜咽之声,将地上细尘风卷而起,迎面砸在行走之人的脸上,却是生疼。南京城即将迎来一场暴雪。
奉天殿前的广场上,林立着一排罩甲着身的锦衣卫校尉。冰冷潮湿的空地上趴着名官员,官服俱已被扒掉,双手被草绳所缚,身上鲜血与灰尘掺杂在一起,浑浊不堪,乍眼一看血肉模糊,让人不忍卒视。广场的四周围满了洪武帝撵过来观刑的官员们,垂着头悄然避开视线。
重重的杖击声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响起,配上那如哀似嚎的风声,却是让人毛骨悚然。观刑的官员们在寒风中冻得面色发青,又惊又怕,浑身瑟瑟发抖,面色愈发惨白。约四十杖下去,那官员已是昏死过去,行刑的校尉抬头用目光询问监刑的锦衣卫同知杨时。
杨时有些愣怔的看了看地上血肉模糊的官员,心底长叹了口气,他沉默了半饷,嘴角溢出丝无奈的苦涩,自己此时尚且朝不保夕。他轻声吩咐道:“继续行刑。”沉闷的杖声又开始响起,此时就连方才那痛苦的叫唤声也已消失,如同打在一堆破布上般毫无反应。
“言期。”黄子澄不知何时绕到了杨时身后,叫住了他。黄子澄看着那地上烂肉般的东宫属臣,眼眶已是通红,配着发青的脸颊更显得面无人色。他有些困难的咽了口唾沫,沙哑着声音几乎是哀求道:“言期,能否通融一会儿?太孙,太孙殿下已去向皇上求情了。”
杨时面色复杂的抬眼看了看黄子澄,低声叹道:“没有用的,王宁那厮在诏狱刑讯逼供,供词上都已画押了,皇上已铁了心置他于死地。”黄子澄呆愣了片刻,再也忍不住,竟是涕泪横流,口中已是恨声骂道:“竖子!逆贼!”
这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杨时吓了一大跳,连忙看了看四周,恨不得捂住黄子澄的嘴。他低声急急道:“子澄兄,你可小声点。别说你我二人,就连马进周也不知被多少眼睛盯着。你这样于事无补不说,把自己还要搭进去。”
洪武廿六年秋冬时节,在锦衣卫指挥使毛骧被参劾后,洪武帝心中对人仅存的最后一份信任,也随着他对皇太孙朱允炆谋夺锦衣卫的怀疑,丧失殆尽。随着身体的老迈,洪武帝愈发疑神疑鬼,性子阴晴不定,大肆杀戮之心又起,不分时间,不分场合,竟是完全凭自己一时喜怒与好恶。
大明朝堂上下顿时陷入了诡异而恐怖的气氛之中,文武百官人人自危,战战兢兢,每日觐见俱如绝唱,惶惶然不知命运所终,竟养成了在上朝前向家人诀别的习惯。而无论文武上朝俱是察言观色,揣测圣意,曲意迎合,如冷曦这般浑身傲骨的直言纳谏之臣愈来愈少。
在这场大清洗中,洪武帝依仗的是特务组织锦衣卫,新任指挥使王宁更是浑水摸鱼,借机清除异己,牵连进许多东宫属臣。王宁为人狠辣,在他的带领下,残忍、狡诈、无孔不入的刑侦和酷刑渐渐成了锦衣卫的代名词,锦衣卫在朝堂和民间已是声名狼藉。
春和殿东厢房的暖阁中,火墙昼夜烧起,外面严冬肃立,屋内却是温暖如春。婉儿斜倚在窗边的榻上,专心致志的忙活着手中的针线,外面的狂风暴雪似乎全然不存在。过了小半个时辰,她举起那厚厚的鞋底子看了又看,点了点头,口中嘀咕着:“针脚还算密实。”
随着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厚重的棉帘被掀开,夹杂着水气的冷意扑面而来。婉儿抬眼看了看浑身怒意的皇太孙,不知是冷还是害怕,他身后的侍从们俱是浑身战栗,几乎缩成了一团。婉儿叹了口气,向众人抬了抬下巴,秦全儿和依云如释重负,将烘烤的已是温热的衣衫放在了榻上,带着人蹑手蹑脚退了下去。
婉儿下了榻,先往允炆手上塞了个袖炉,上前帮他脱下厚重的裘衣,又伺候着他将潮寒的衣衫从里到外换下,笼罩在他身上的寒意方才渐渐散去。朱允炆像孩子般被妻子摆弄完,散着襕衫盘腿往榻上呆呆一坐,面色时而愤怒,时而凄然,到最后似乎陷入了自己的世界,竟是有些木然。
朱允炆随手端起手边的茶杯,却未料是刚沏上的滚水,他痛得“嘶”的一声倒吸了口凉气,郁结多日的憋屈和怒气随着这痛意终于爆发了出来。他将那茶杯随手往下一拂,只听一声惊呼,滚烫的茶水竟是半数洒在了婉儿的手上,嫩白的皮肤瞬间变得通红,已是起了层大大小小的水泡,触目惊心。
朱允炆大骇,从榻上一跃而起,光着脚冲到婉儿面前,惊慌失措的捧着她的手,口中已是急急唤道:“来人,来人。”秦全儿和依云带着侍从们急忙掀帘进到屋内,允炆急怒交加,照着秦全儿当胸一脚,喝道:“狗奴才,你这总管怎么当的,竟是让人上了这么烫的茶水?”
秦全儿哪里敢分辨,忍着胸口的痛从地上爬了起来,俯首跪地一动不动,大气儿也不敢出。转瞬间,厢房内已是跪倒一片。负责司茶的小太监已是吓得瑟瑟发抖,重重的磕着头,口中却是直唤:“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殿下饶命,殿下饶命!”朱允炆此时已是暴怒,他看也不看,冷声道:“拉下去。”上前两人就要将那小太监拖下去。
这家伙又开始迁怒了,婉儿急忙用那只未伤的手死死拽住允炆的袖子,也不替那太监求情,只是静静的凝视着他,盈盈大眼中带着丝丝恳切。婉儿的眼神有着让他心定的力量,朱允炆心中沸腾的怒火渐渐平息下来。他僵硬的身体逐渐柔软下来,过了半饷淡淡吩咐道:“传太医。”这便是已放过此事不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