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黄子澄,其为人忠直不阿,颇有些痴性,侍读太子朱标时一心一意,如今跟了朱允炆眼中就只有皇太孙一人。久而久之,朱允炆对其愈发倚重,渐渐的,大明朝堂竟是有了太孙“内有黄子澄,外有马进周”这样的传言。
这日散值后,黄子澄出了翰林院,正准备在崇礼街乘坐官轿回府,却被人叫住了。黄子澄停住脚步回头一看,来人正是吏部尚书王仪,他心中咯噔一下,却是本能的皱起了眉头。
黄子澄素来不党不群,就连马进周这样的故旧亦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满副心思均是为了他所效劳的东宫。王仪年龄资历皆比他长,他虽不喜其钻营,却也佩服他精通经史,故伊始时偶尔也以文章相交。而随后为颍国公牵线马全之事却是让他大感受骗,事后便与之渐渐疏远。皇太孙回京后,王仪就被踢出了詹事府,他一耿介书生,虽不知内情,却也知事有蹊跷,索性就与王仪断了来往。
黄子澄眉头微蹙,行了个礼,客气而疏离道:“王尚书,叫住下官可有何事?”王仪眉头微蹙,叹道:“虽已不在詹事府,我却时刻未忘东宫,这几日想到一事,颇为心忧,翻来覆去,夜不成寐,望子澄能与我解惑。”
见他提及东宫,黄子澄神色稍稍缓和,想了想,口中变了称呼软了口气道:“吾等同殿为臣,子闲兄不用这般客气,解惑谈不上,若有问题大家可一起探讨切磋。”两人遂沿着崇礼街步行往西,后面跟着两人的从人和官轿。
王仪环顾四周,迟疑了半饷方才道:“子澄,你我二人皆是进周旧识,不知在子澄心中,进周是怎样的人?”黄子澄微微有些狐疑的看了看王仪,却也想了想答道:“深通韬略,足智多谋;心思缜密,气象高旷。”王仪笑道:“子澄与吾颇有共识,看来进周之才不下张子房了。”
黄子澄愣了愣,正要点头称是,未想却被王仪接下来之言吓了一大跳:“这般之才,以一人之身系文臣武将,威望颇高,城府颇深,太孙又年少,子澄就不怕他变成下一个王莽吗?”王莽是西汉孝元皇后王政君之侄,长女成了少帝汉平帝的皇后,而他自己以国丈之身毒杀了汉平帝,篡夺了刘汉皇位。
马进周的出身与王莽何等相似,黄子澄只觉心中一跳,已是对着王仪怒目而视:“王尚书请慎言!怎能将那奸人与进周相提并论?”王仪直直的盯着黄子澄看了半饷,呵呵冷笑道:“历朝历代的奸臣,哪个是与生俱来的?又有哪个在伊始时不是忠良之臣?子澄兄倒是君子之心,东宫之臣大半数皆听令于马进周,子澄却是视而不见吗?”
“看来我是看错人了,子澄竟是以私情而闭目塞听之人。”王仪说完已是拂袖而去,留下又惊又怒的黄子澄。黄子澄失魂落魄的上了轿,口中却是反反复复念念有词:“王莽,马进周,王莽,马进周。”他呆呆的看着护城河中落日的倒影,直到那最后一缕余晖渐渐消失,整个南京城顿时陷入了浓稠如墨的漆黑夜色中。黄子澄叹了口气,有气无力的吩咐道:“回府。”
城南马府的书房内,马全看着刚从大宁返京的耿璿,扬了扬眉头道:“兀良哈三卫?”耿璿点点头道:“没错,朵颜、泰宁和福余三卫,他们立时就能组成骁勇善战的骑兵,这是一支凉国公与我父亲都无法掌控的军队。”
耿璿见杨时满脸茫然的样子,就解释道:“这三卫是居住在大兴安岭以东的蒙古部落。凉国公大败纳哈出后,他们失去了防御屏障,在大明大军压境之下,只得归附了朝廷。朝廷就授封三卫首领以各级官职,进行笼络和羁縻。”
坐在一旁的蓝云又补充了几句:“这三卫我倒是听父亲和大哥提起过。他们并不是正规军队,也不属军籍,平日为民,以游牧为生。但他们成年男子个个擅骑射,上马即是凶悍的骑兵,不容小觑……”马全面无表情的下了结论:“所以这三卫其实是归宁王殿下辖制。”
几人面面相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样的三卫,有奶便是娘,只要谁能提供给他们金银珠宝,钱粮财帛,他们就能变成谁的军队,而宁王正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马全静坐了良久,想了又想方才道:“无论如何,这三卫都不能放任自流。小璿,你给你父亲去封信,让他一是注意三卫首领与宁王之间的往来,二是收集些这三卫不法扰民的证据。”
几人已大致明白马全葫芦里卖什么药,俱是暗舒了口气。杨时见耿璿开始心不在焉起来,心中暗暗叹气,他笑着问马全道:“待皇上遣完使后,纳彩、问名、纳吉就要陆续开始了,婉丫头这下不能到处疯跑,在家中可是呆得住?”
耿璿脸上仅存的一丝微笑已是散去,眼睑微垂,他起身冲几人勉强笑道:“几位师傅,我要先告辞了。”屋中几人与耿璿都有师徒情分,马全蓝云自不用说,一文一武在耿璿小时就开始教他,而耿璿刚入锦衣卫时,是杨时一手一脚亲自带出来的。
耿璿的心思几人都能看出一二,蓝云与杨时多是为他难过,而马全则更为他担心,因他比谁都了解皇太孙的性子。马全起身对蓝云杨时道:“你们先坐坐,我去送送小璿。”
马全与耿璿并肩而行,两人一路俱是沉默。耿璿微微有些不安,抬眼看了眼马全,嘴唇张了张正要唤他,却听他突然意味深长道:“小璿,你可知信国公与皇上是何关系?”耿璿身子微震,他生性聪颖,已是有些明白师傅的意思。
“信国公与皇上认识时,也就七八岁,你和允炆相识时也大致是这个年纪吧?”耿璿神色淡然,却是带了丝隐隐哀色,他沉声答道:“师傅,您不用多说,君是君,臣是臣,这个道理我明白。”响鼓不用重捶,马全满意的点了点头,“你明白就好,你在不知该如何对待允炆时,单看看信国公如何待皇上就知道了。”
春和殿东暖阁床榻对面的书桌上,朱允炆放下毛笔,满意的端详着申不害的名句:“独视者谓明,独听者谓聪。能独断者,故可以为天下主。”他漫不经心的问身边的蒋瓛道:“小璿在马府只见了师傅他们?”蒋瓛答道:“是的。”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马家姑娘整晚都在她的厢房呆着,未出房门半步。”
朱允炆微有些诧异,似笑非笑的看了看蒋瓛,却是不置可否,挥了挥手让他退下了。允炆看了看窗外,盛夏时节,草长莺飞,藤蔓草木无遮无掩的生长着,竟是带着几分天真浪漫,让他突然想起了鸡鸣山下的皇家别宫。朱允炆只觉心中一揪一揪的,他摸了摸胸口,竟是仿佛生生的空了一块。
允炆沉吟片刻,对身边的秦全儿吩咐道:“你亲自去储秀宫,就说我给郭惠妃提个醒,大姐江都郡主已十七了,该是说亲的时候了。”秦全儿偷偷瞟了瞟面沉如水的皇太孙,领命退下了。朱允炆呆立了半饷,自言自语道:“小璿,我不想失去你,千万别让我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
朱樉和朱棡在明史中俱是有短短的几行介绍,前者记录有“二十四年,以樉多过失,召还京师,令皇太子巡视关陕。太子还,为之解。明年命归籓”,而后者记录道“然性骄,在国多不法。或告?有异谋。帝大怒,欲罪之,太子力救得免。”历史晦明难辨,很有意思的几句话,朱标看来也并不是吃素之人。他的死因也存疑,明史记载是风寒,据说历史上不能公之于世的死因大多称为风寒。
兀良哈三卫南下是建文帝靖难失败很重要的原因,原本是宁王的军队,却被朱棣给夺了。
大家应该能猜出小朱对小璿打的主意了吧,这和历史是符合的
☆、言纷纷允炆意定
江都郡主只长朱允炆一岁,是懿文太子朱标的长女,生母只是个没有名分的宫女,这般尊贵而又尴尬的身份,让她在偌大的宫廷中彻底被人遗忘,无人问津。直到父亲和嫡母相继去世,皇太孙朱允炆搬回春和殿后,才发现自己还有这么个异母姐姐。洪武二十五年,洪武帝将江都郡主下嫁长兴侯耿炳文之子耿璿。
春和殿的西南方是文华殿,两殿紧紧相连,前者是东宫寝殿,而后者则是东宫视朝之所,是东宫的正衙。春和殿与文华殿之间有一大片空地,嗜武的皇太孙在搬入春和殿后,将这片空地改成了小型的骑射场。洪武帝将虎贲卫五千人全部拨给了朱允炆,负责护卫皇太孙出入安全。而这片骑射场也成了朱允炆与禁军兵士习武的场所。
七月的南京城,太阳被包裹在厚厚的云层后面,整个天地有些混沌不堪,像外面套了个罩子般,闷热得让人几乎喘不上气来,就连树上的知了也蔫蔫的,只偶尔冒出声蝉鸣。骑射场上尘土飞扬,一黑一黄两匹骏马在场上打圈驰骋,西边的几排箭靶上已是密密麻麻扎满了利箭。
秦全儿只觉汗水已将自己的曳撒服浸湿,紧紧的贴在身上,他抬眼看了看身边的蒋瓛,却也比自己好不了多少。密密麻麻的汗从无脚乌纱帽中往下直淌,几乎将蒋瓛的眼睛糊住,他只得抬起手一抹,汗水与灰尘纠结在一块,脸上黑一块白一块颇有些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