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表情经历过惶惑不安、不敢置信和忐忑之后终归于苍白的病色。
“是你师父让你来找我的?”她笑了起来。
比起现在,刚才的笑容简直就像是几文钱的地摊货。
而知道一个没有任何权势的江湖女子的师父,于即便是稍微有些钱财或是势力的人都是极为简单的事。
迟墨丝毫不怀疑在进宫前,她的祖宗八代就都被查得一清二楚了。
但是迟墨却说,“太后娘娘多虑了。”
她退下身,微微弯下的腰身在退开五步后又直了起来,“师父每逢此月都会出谷会见好友,想必尚且还不知道太后娘娘的病情。”
舒景岚眼神瞬间暗了,只提得起兴趣应了一声,“哦。”
倒是措不及防被她点到名的乔装成小太监的穆梵看了她一眼,见她并没有其他的举动,应该只是无意中提起自己便就松了口气。
要知道毫无名由入宫可是会被诛罪的——尤其他还乔装打扮成了太监混在后宫。到时候被捉了,说他什么都没别人也不会相信。
只是话锋一转,迟墨抿了抿唇,“民女已诊出了您的病症。”
“哦——那你倒说说哀家是什么毛病?”
舒景岚看了她一眼,那苍白羸弱的唇上似乎抿出了一个单薄的笑意。
一个人如果真的美,那么她的何种形体便都是美得。比如横卧在床上病色愁容的太后,又比如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就自成一色风华的迟墨。
“民女不敢说病症,只敢开药方。”
这话说的倒是新鲜。
自古以后有哪个大夫是不告诉病人患了何病,就直接开药方的,就不怕病人心不服口不服的吗?
这些,就是连一边候着的宫女都在暗笑。
太后也在笑。
只有穆梵、迟墨和南久卿没有笑。
迟墨和南久卿不笑是理所当然的。
穆梵不笑——却无人可知。
但之后,笑声渐熄,却是迟墨开始笑了。
又轻又沉的笑。
宫女的笑能夺百命,太后的笑能使人前仆后继而义无反顾——然而,她的笑,却可令百万城池为此倾覆。
日月颠悬,山河倒流——只要她轻轻一笑,就能有人为她拱手奉上。
穆梵不得不承认,这个一身冷渣子,谁靠近都能被冻的一身寒气的小姑娘,她的笑,可以比真理更加能令人铭刻于心,也可以比真理更加的令人觉得有意义。
接着,便是她笑着开口念出了药方:“一钱当归,一钱红豆。三钱莲子,三钱薄荷。煎之一日三饮,娘娘便能痊愈了。”
舒景岚在她说完药方后就捏紧了手指。
舒家书香门第,虽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冒言,但是身为曾也母仪天下风华一朝的皇太后而言,怎么也不可能是胸无点墨只有容貌可看的肤浅女子。
她看向迟墨。
迟墨的表情淡淡的,像是丝毫不觉得自己开出的药方有什么差错。
舒景岚将她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突然开口问道:“可是他教你这么说的?”
这一个他指的是谁,舒景岚自己知道,迟墨知道,穆梵也知道。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反过来,美人亦是。
难怪小皇帝提及师父时,语焉不详。
这么一场宫廷秘辛,谁又能独善其身呢?
这皇太后分明是对唐淮墨有着为外人所不足道也的情谊,故而装病广告天下,逼得师父现身与她再见一面。
只是没想到,师父没来,反而是来了她与南久卿——想必这也正中小皇帝的下怀。只是难为了他们骑虎难下了。
迟墨摇摇头,“并非。”
唐淮墨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
事实上,迟墨觉得他是故意避开有关舒景岚的一切听闻。
只听得这两个字,舒景岚就像松散了浑身的力道一般,任由自己向后靠去,枕在身后铺着的罗衾玉枕上。
迟墨向她告退,又说:“民女明日依然会来。”
这句话由舒景岚听来已是有些咄咄逼人了,她气急而笑,“还来做什么。”
“陛下有言,命民女侍在太后身边,直到太后娘娘病愈为止。”
其实小皇帝并没有这么说。
但现在已经不是小皇帝有没有这么说的问题了。她的师父都已经被牵扯进去了,若不做些什么岂非是让师父陷入危险之中——毕竟这位太后可是连为了见他都使出了装病这种法子了。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摆平太医院的那一群御医,让他们束手无策只说毫无办法的。
迟墨沉了沉眸子,退回南久卿的身边,握住了他的手,行礼道:“民女告退。”
方才一直都装着背景的南久卿也后知后觉地跟着她一起行礼,依样画葫芦。
穆梵也说:“奴婢送迟姑娘和南公子去御书房。”
说出这样的话,太后也就没办法再把他们两个扣下来了,只能摆摆手,让他们出去。
而在御书房的时候小皇帝一本正经的板起脸,问起了太后的情况。
迟墨心下叹了口气,低着头一言不发。
云锦黎那张仿佛未张开的脸上露出了与天真相对的忧虑的表情,“莫非是母后她——”
迟墨知道他接下去想说的是什么。
她摇头。
“既然不是母后病入膏肓,那么迟姑娘为何一脸凝重。”
迟墨抬头看他,“陛下真的想知道?”
“自然。”
试问天下有哪个孩子不想知道自己的父母究竟如何了。
“那请陛下屏退左右。”
闻言,云锦黎看了她一眼。
然而迟墨却是泠泠地站在那里,眼神不躲不闪,不避分毫。
于是云锦黎只好屏退了左右。
穆梵和南久卿都退下了。
接着,便听迟墨道:“回禀陛下,太后娘娘无药可医。”
“这开的是哪里来的方子。”
“自然是医太后的方子。”
“我又是什么病。”
“相思病。”
她慢悠悠的又跟了一句,“无药可医。”
第五十七章
“啪”的一声,云锦黎将手狠狠地趴在桌子上,就是上头搁着的砚台也是被他出奇大的力道打得一震,墨汁顺着重力的方向溅在了桌子上,在摊开的奏折上蜿蜒开来。
云锦黎的表情不是一般的难看,那张绷起来的娃娃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唇角下压着,仿佛是在极力按捺着滔天怒火。
迟墨跟着若无其事地跪下了。
这恐怕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两个组合。
怒不可遏的皇帝和——有恃无恐的大夫。
尤其是这皇帝一脸稚嫩长相,这大夫貌美如花。这可就更奇怪,也更有趣了。
当然,迟墨也并非是真的有恃无恐。
她开口,将给太后念的方子又念给小皇帝听了一遍。
听她念完之后,小皇帝的表情沉了下来,不像是生气,也不像是不生气。
他站在案牍之后,低下头向伏跪在地上的迟墨看去,问道:“这开的是哪里来的方子。”
“回陛下,是医治太后的方子。”
“那——”
他的声音有些晦涩,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尾音放得很轻,“太后是何病。”
迟墨告诉他:“相思病。”语气无波。
小皇帝脸色骤变,她慢悠悠地又跟了一句,“无药可医。”
“大胆——!”小皇帝当即呵道。
这种宫廷秘辛,她怎可如此随意出口。
小皇帝又惊又怒。
迟墨止声,只是片刻,她却又道:“陛下,相思成疾,当真无药可医。”
她的声音是一贯的清冷与无动于衷,仿佛整个山河倾倒在她眼前都不会换回她的一个或诧异或惋惜的眼神。
她就静静地跪在案台下,脊背笔挺,因为低头的姿势她的眼睑也顺从地遮住了深色的眸子。从他的方向看去只能看到她纤长的睫毛,以及眼窝下被覆盖的婆娑阴影,就连那不近人情的神情也因此而变得柔和,下颌线看起来纤弱得就像一朵花的纹路。
小皇帝突然意识到了一点——这是个女人。
这不仅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
他像是猛然发现这一点似的,眉头微蹙。
这倒不是说迟墨平时就表现的不像个女人。
只是身为皇帝,总是要有某种特性。
比如贪恋美色,却不贪恋美人。
又比如,爱江山永远要胜过爱美人。
其实这两者的本意是一样的。
身为一个帝王,他可以多情却不可以专情,他可无情却不可寡情。
已经有人吃过这个苦头了。
比如他的父皇。
又比如他。
想起自家父皇甩袖愤然离宫时的模样,云锦黎心下就忍不住一阵苦笑。
转念之间他想了许多,最后能对迟墨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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