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猛的一颠,好像是车轱辘卡到了一块石头。我颤了一下,案几上的画轴骨骨碌碌跌落在地滚到我脚边,我瞥眼看去,恰好看到那副光幽赛马图。
忽然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晃入我脑海,我仿若看见薄亦光红着脸兴奋异常的从马上跳下来,意气风发的牵过“我”的手道:“我赢了!瑶华!哪个说季辞才是不世出的诸侯俊才!我比他强,我诗词文章都不比他差,箭术马术却比他强!你说你喜欢的人定是当世人杰,我一定会成为最强的那一个!将来嫁给我吧!”
说完,不待“我”回答,便拉着“我”冲着那些围拢来的少年笑:“我赢了,瑶华会嫁给我,瑶华会做我娘子的!”
“我”冷冷从他手中抽出手来,冲着薄亦光道:“薄亦光,我不喜欢你,亦不会嫁给你。季辞若是最强的,他护着我,若他不是最强的,我护着他!”
然后我看见一双受伤的眼睛,那么定定的望着我,望着我,仿佛试图望进我心里去一般。
……
我回过神,呆呆抬起头来,莫名心疼。
再也不理薄亦光,再也不理?
那被拒绝的少年受伤的眼,犹如一根针一般扎入我的心。那是因我受的伤么?我、我要再伤他一次?
“子山……”我喃喃着出口,只觉得脑袋仿佛要裂开一般,从脑门处一股暖流直冲而下,终于决堤而出,血沿着人中滴滴答答往下流。
季幽惊呼一声抱住我,急急喊人,模模糊糊间,我似乎听见他在我耳边痛苦的低喃:“你舍不得么,这回你竟喜欢了他么?”
我喜欢了他么?我在闭上眼的一瞬间想,原来,我竟是喜欢了他的……
梦里不知身是客,我似一缕幽魂一般在各种场景中穿梭,忽而是师父的脸,忽而是季幽的脸,忽而是瑶华,不,那或许是我的脸……那是谁的背影,为何在抽泣……这又是谁抱着我,在瑟瑟发抖……那什么人?他身下的是谁?……是谁,是谁在唤我?……我如走马观花般穿梭而来又穿梭而去,寻不到一个出口。
“瑶华,你个猪头,那是我刚扎的纸鸢!”
“小华,别怕,有我在,别怕……”
“瑶华……瑶华……”
“小华,别喊,他房里有人……”
“你想看么,我挖出来给你……”
“疼么,我很疼……同你一起疼,我就会疼得轻些……”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
忽的一个男人凑上前来,逼着我道:“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选谁?选谁?我选谁?!
我猛得睁开眼,大口大口喘着气,心痛好似刀剜,头昏昏沉沉,浑身酸疼,身上汗津津的仿佛被车轱辘碾过无数遍。
“你醒了!”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我只能转动眼珠去看,是薄亦光。
脚边微微一动,扑上来一个身影:“魅生……你觉得怎么样?”
看着季幽苍白蜡黄的脸,我虚弱的闭了闭眼,没事,我没事,我还活着,活着真好,见到你们,真好。
零四八
那日我晕死过去,据说血流了三碗,季幽被急昏过去两回,薄亦光揍了四个大夫,一拨人躺了足足五天。真叫一个乱七八糟。
大队人马这回停驻在淇县,因我需要将养,淇县县令积极的将自家府邸贡献出大半,到我终于耳鸣眼花好了一些的时候,已经被耽搁了足足七八天。
我从未病成这样过,即便那时同季幽跳崖,伤成那样,却也没这次这么痛苦。头反反复复的疼,一天十二个时辰的耳鸣,只要坐起来就头晕到恶心。整个人胃口全无,浑身无力,头重脚轻。到第八天的时候虽然能坐起来,却整整瘦了一圈。昏睡那日梦中片段,醒来之后连一星半点都记不得,只依稀记得几张面孔,和清清楚楚从胸口传来的闷痛。
第十天上,我已经能在季幽搀扶之下,走上几步,我见这淇县县令的花园子尚能看一看,便让季幽扶了我去园中小筑里小坐。
园间□郁郁葱葱,最浓郁的莫过于那园间小筑内素手抚琴梨花一朵。
见季幽将我搀扶进去,琴声一断,那朵鲜嫩梨花“啊”了一声,慌乱得恰到好处的站起来,对着我们见礼:“君上,姑娘。莞儿不知今日君上会同姑娘出来赏花,莞儿不该来的。”
季幽淡淡同她点了点头,扶着我坐下,那朵梨花局促的站在一边。
换了往日我早对这种觊觎季幽美色,日日在此抚琴盼望能与之偶遇的女子嗤之以鼻,今日却不知怎的,有种很想多看一眼青春年少女子的想法,便指了指一旁凳子,让她坐了。季幽惊讶的看我一眼。
我微微偏着头,细细打量这朵梨花。十五六岁少女的肤色如上好的羊脂白玉,在阳光下泛着薄薄的红晕,想起梦中那一晃而过的脸,我摸了摸脸皮,原来我也曾有过那般如花的岁月,可我一直不记得,记忆中的我总是两个总角泡在林间采药,我那时的脸是那样的么?不周山上镜子不多,但为什么我记忆中的脸就是如今这个样子呢?师父啊师父,你到底,做过什么?
我深吸口气,真心诚意的赞叹:“一支梨花压海棠,果然不假。莞儿姑娘青春年少,正是怀春好时光啊!”
莞儿红了脸,低垂着头。
季幽深深看着我,突然皱了皱眉,道:“你嫌我老了?”
诶,我在这厢感叹自己年华不在,他凑什么热闹,莫名其妙看着他,却听他说:“难道不是,那日你摸着若水的手,说‘年轻就是好’,还说他手嫩,不是嫌我老了?”
季幽,你真好,你是在告诉我,虽然我已非二八年华,可你也已不是那青葱少年么?我冲着他,笑得很开怀。
我头一回对我的质子生涯产生了好奇,轻轻问道:“子山,不如你给我讲讲当年吧,讲讲那些在胤都的时光。”
季幽仰面感受了下今日温暖的阳关,转过脸来冲我温柔的笑了笑,将莞儿姑娘震得有点痴:“记得我第一次看见你,你一身白袍,只简简单单挽了个发髻,站在车辕上冲着我喊:‘喂,傻小子,别傻坐在地上了,还不快过来!’”
我楞了一下,这这这,这同他画的那副画轴完全不同啊,那画上我可是仙姿飘渺,迎风俏立的,难道现实竟然如此惨不忍睹!“天哪,”我不禁发笑,“你那画,那画……”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季幽看着我笑,“画画得不假啊,看着的确是嫡仙般的人物,只是这出口的话,还真是粗俗,哪里似个公主。”
我眨了眨眼,轻轻将头枕在他一段臂上,闭上眼睛:“后来呢,那后来呢……”
那天下午,季幽轻声慢语,同我讲了好久好久,久到我连自己何时睡着,都不得而知。
薄亦光同季幽两人,仿似商量好一般,一人一天,轮流来陪我。
每次薄亦光来陪我,我总有种莫名的忐忑。那日季幽在我耳边说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我晕死过去那一瞬间意识到的,我也清清楚楚。薄亦光,究竟我是在何时喜欢的你,然而,我喜欢你到底又有几分?
也许是那日季幽同他讲了些什么,也许是因我晕死过去一回吓到了他,我总觉得,他不似以往那般喜欢捉弄我了,言语之间,也温柔体贴很多。这让我一时有点无法适应。
他一会儿拿着粥喂我,一会儿端茶送药,一会儿又翻出本话本子准备读给我听,我不由得无奈的笑了:“薄亦光,你就不能安静的陪我会儿么。我不想听什么话本子,只想静静呆一会儿。”
“哦,是么,哦,好的。”他局促的将书放下,坐了一会儿,偷着瞄了我三四回,不知在想什么,一会儿咬咬嘴唇,一会儿摇摇头叹口气。
我被他搞得很无奈,只好问他:“你怎么了?老是叹气。”
“啊?哦,没有没有。”他又自己想了一阵,终于还是憋不住,抿着嘴满脸忐忑的凑到我榻前,深吸了口气,问道:“魅生?”
“嗯?”我抬眼看他,他双颊微红,气息不是太稳,我莫名心提了起来。
“季幽说,那日,就是你晕过去的那日,他要你不再理我,可你没答应。”他喉结上下动了动,舔了舔下唇,上来捏住我的手:“那个,他说,你或许是喜欢我的。”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亦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
“他说,你其实并不喜欢我老是捉弄你。他说如果我温柔一点,或许你会喜欢我多一点。”他缓缓凑上来,蜻蜓点水一般在我唇上偷了个吻:“像这样,你会不会喜欢?”
我呼吸一窒,眨着眼看他半晌,才平复下来。
回头细想,季幽说这话却是什么意思?我问道:“他什么时候同你说这些的?”
“你昏死过去之后,他急晕了两次,醒来后想了一夜,第二日同我说的。”
我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又问:“那那日他到我车里,同你讲了什么?”
薄亦光闻言支支吾吾道:“也没说什么……”
我拽住他,低低求他:“薄亦光……”
他看我良久,握着我的手:“魅生,你真的喜欢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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