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阿哥摇头:“八哥,你把人家吓死了。”
八阿哥想想刚才自己那句话,也不禁莞尔。
“时间不多,只有一个钟头。”九阿哥对胤禛说,“四哥,你的指环呢?”
胤禛呆呆看看他,这才道:“给弘历了。”
八阿哥说:“果不其然。”
他看看九阿哥:“安德烈说得没错,他不会走的,非得咱们绑架才行。”
九阿哥嗤的笑起来。
胤禛愕然:“绑架?”
八阿哥叹道:“四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二。”九阿哥板着脸道,“过了零点,你就该寿终正寝了!”
胤禛不由一哆嗦,他把时间给忘记了!
“看看,果然是忘了,我也算佩服你,把自己的死期都给忘了……”
八阿哥打了一下九阿哥:“别死期死期的,多难听!”
又掏出仪器,催促胤禛:“看看还要带点什么?四哥,咱这回走了,就是真的回不来了。”
胤禛四下环顾,他起身,将刚才画的那一大叠画,塞进了角落的火盆里。
然后,他直起身来:“没有了。”
八阿哥点点头,按下仪器的启动装置。
而就在这时,由远及近冲过来一阵脚步声,连着一个声音:“皇阿玛!”
“糟糕,是弘历!”九阿哥紧张起来,“八哥!快!”
八阿哥却镇定无比,他瞧着门口:“没关系,哪怕只剩下一秒的时间,也足够了。”
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弘历冲到了门口,他猛然一掀帘子!
屋里很黑,只有角落的火盆正在剧烈燃烧。仿佛有那么一晃眼,弘历觉得,屋里有影子飞快闪过,但是再一看,影子消失了。
只剩了僵卧在床上的一个老者。
他猛然奔过去:“皇阿玛!”
最终章
乾隆六十年九月初三。
三更天,老皇帝就从床上起身了。他没有惊动外屋的太监,只是静静坐在帐子里,试着运转周身的血脉。
他感觉身上各处有着隐隐的僵硬和滞痛,那是年老的象征。
这种不适经常让老皇帝感到吃惊,就仿佛他还没有做好准备,接受老年生活的到来。
但是他明白,他该知足了,他已经活了很久,未来,恐怕还得继续活一段时间,在这个时期,一般人很难像他这样长寿,更无法做到他这样虽然年迈但却依然精神矍铄并且身手灵活。
因为这是清朝中期。
想到这个词,皇帝就露出微微的冷笑,除了他,没人懂这个词汇的意思,知道这个词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离开了,现在,只剩下了他。
皇帝不由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那时候,先帝还在,他曾经对当时的小儿子、如今的皇帝说,未来,你将统治这个国家,而且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所以我希望……
他没有说完,那种神色,就仿佛有太多的话要说,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将它们一一表述给自己的孩子。
甚或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而无用的。
先帝是当今皇上的生父,是他把帝位交给了当今的皇帝。
但是皇帝很讨厌自己的父亲。
他说不清这份讨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仿佛是有一段记忆的模糊,他明明记得,早年自己和父亲相处得还不错,但是后来渐行渐远,彼此间就变得非常淡,以至于皇帝有一段时间甚至不愿见到自己的父亲。
他讨厌那个男人,在记录史书时,他用过度的孝顺恭敬来掩饰这种厌恶,而自从父亲过世,这种讨厌更是发展成了一种憎恨。
说不清道不明的的恨。
老皇帝自己也不知道,这份恨意是从何处发展而来,又是因为什么日渐变得炽烈的,他只知道这痛恨,是从先帝过世那日开始,就仿佛火山底下的岩浆,盘桓多日之后,终于爆发……
没有人知道,那天他冲进房间,亲眼目睹那具尸体时,心底油然而生的那份冰冷。
他无法告诉别人,皇帝的心里有一个古怪的念头:那尸体不是他父亲。
他真正的父亲,逃走了。
他明明答应过留下来,永远不走的!
狂怒就在那时候,袭击了年轻的嗣皇帝。他将早就准备好的利斧扔进太液池里。
既然父亲可以不遵守诺言,那么,他也不需要遵守诺言了。
所有的人都以为先帝死了,只有新君一个人清楚,他的父亲没有死,他逃走了,那个食言的胆小鬼!
他知道父亲逃去了何处,他去过那个世界,他的几个叔父,他的哥哥和弟弟,全都呆在那儿。曾经一度,皇帝对那个地方抱有很不错的观感,因为父亲是那么渴望那个地方。
但是自从先帝离去,他开始对那儿的一切充满了厌憎。以至于与之相关的一切,都让皇帝打心眼里讨厌,他讨厌西洋的玩意儿,那让他想起在那个世界看见的各种东西,他斥之为邪门歪道,命令各处封锁港口,实施海禁,杜绝一切从西方过来的人和物。
但还是有头发蜷曲的白人从海的那一边过来,带着据称是大英帝国的礼物,希望能够与帝国通商。
皇帝鄙夷那个叫马戛尔尼的家伙,那人的头发和眼睛的颜色让他想起一个叫安德烈的讨厌的人,一样的金发,一样的蓝眼睛。
……而且此人和安德烈一样可憎,因为他们都不怕他,甚至不愿意给他跪下。
那么好吧,既然如此,就别怪他把国门关起来。他当初赶不走那个安德烈,至少,他可以把马戛尔尼给赶出大清。
帐子里,老皇帝深深喘了口气,已经五更天了,太监马上要过来了,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今天,皇帝要在圆明园勤政殿里,召集皇子皇孙、王公大臣,宣示恩命,立皇十五子嘉亲王为太子。然后,他就退位为太上皇。
这是早就做好的打算。
十五阿哥并不是个出色的皇子,这是个糟糕的选择,十五阿哥将会是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皇帝心里清楚,可是他已经无所谓了,他知道,不管他如何做选择,一切都成了定局。他的盛世只是个假象,一个灿烂的肥皂泡,先帝早就告诉过他,这盛世之下,全都是人血馒头。
迄今为止,皇帝已经孤独地活了整整六十年。他寻找不到一个同伴,听不见一句真正的肺腑之言。他是这世间最高贵的存在,也是这世间最奇特的存在。
他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他已经受够了。
“apresmoi,ledeluge(我死之后,哪管它洪水滔天)。”老皇帝念着许久前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一句话,他在帐子里喃喃自语,发出咯咯的笑声。
————三百年的分割线————
胤禛远远就看见十阿哥站在那栋别墅门口,朝着他挥手,他把车缓缓开过去,路面的积雪被压得咯吱咯吱响。
车开到跟前,他打开车门,连声抱怨:“这地方太不好找了!”
“雪下得太大。”十阿哥说,“今年比往年都厉害,九哥还担心你们走错了路呢。”
“确实走错了一段。”茱莉亚从车上跳下来,冲着胤禛翻了个白眼,“你四哥差点把车开出了国境线。”
十阿哥笑起来。
胤禛有点尴尬:“欧洲这些国家都是连在一块儿的,地盘又小,这能怪我吗!平常开这点儿路,我连朝阳区都没开出去!”
十阿哥跟茱莉亚把车后备箱打开,从里面抱出大盒小盒的礼物。
“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圣诞节嘛。来做客总不能空着手。安德烈在吗?”
“在,大家都在呢。”
进来屋里,暖气扑面而来,胤禛总算松了口气,长途跋涉开了那么久的车,路上还因为到底是凭直觉还是听gps的,他还和茱莉亚发生了争执,当然最终凭借他帝王的明智,险险没把车给开出国境线。
一个金发小男孩跑过来,瞪着眼睛瞧着胤禛,十阿哥笑道:“这是汉斯,安德烈朋友的孩子。”
这儿是安德烈一个好友的住所,那人与八阿哥也相熟,最近十阿哥出国办画展,八阿哥跟着他一同过来,正好九阿哥有年假,于是一伙人就商量,在这儿聚会,共度今年的圣诞。
胤禛使用的也是年假,他总想退休,可是九阿哥不许他退休,因为前几年八阿哥突然辞职,很让九阿哥烦恼了一阵子。
八阿哥的理由是他不适合公司的工作,先前总嚷嚷着要辞职,他总说,人生最痛苦的是上班,比上班还痛苦的是加班,比加班还要痛苦的,是老板就是自己的弟弟。
九阿哥以为他说着玩,实在安抚不下来就说“给你加薪”,到后来连加薪都挽留不住八阿哥,九阿哥索性赌气道:“那你走吧!别以为我找不着人!”
八阿哥从谏如流,立即辞了职,跑到外头逍遥了几年,后来干脆给十阿哥当起了经纪人,帮他处理与画廊之间的关系,也负责举办画展之类的,因为十阿哥如今已经是颇有名气的画家了。
八阿哥不喜欢上班,一上班就觉得痛苦,他说他从年轻起就没进过公司,没有过过朝九晚五的生活,更何况九阿哥拿他当壮丁,何止是晚五,经常是晚上十点才能走。九阿哥说八阿哥这话说得活像他生下来就在公司里上班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