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伞像是刚用过,伞尖朝下在书房的地上洇开一团水渍。另一把却干燥如初。
施北怜惜之意大盛,因她挂心自己,嘴角的弧度亦是随心扬起。他将书册一翻,压在案上,舒乏筋骨般背往圈椅上一靠,道:“过来。”
小杏将那滴水的伞搁在门边一隅,行步盈盈,绕过桌案走到他身边。雨水衬和,愈发显得她眉如柳黛,眼若秋水,她微抿唇瓣,笑着看他。
他握上她拿伞的手,觉得有些冰凉,便给她取暖,边是笑道:“苏苏今日怎么这么安静。”
“在书房里,不敢大声喧哗。”她仿佛不想惊扰房中的书卷气氛,刻意压低了嗓音。与平日的娇脆不同,更为软糯。
“我瞧着,你近来是益发胆大了,难得还有不敢的时候。”他嗓音浑厚,笑起时胸腔微微地振动,一句调侃便让她唇儿撅起,脸飘轻红。 他笑意更盛,复见她一直握着伞忘了放下,就想帮她取下来。
然而等他视线往下一放,脸色却陡然一变,有些难看起来。
“怎么了,夫君?”她好像感觉到空气中的气息凝滞,再见他面部线条倏尔冷硬,忙是问他。
除了她手中的这把,他再向角落里看去,武官的眼睛锐利,很容易就能看清那上面沾了露珠似的凤尾竹叶。他直视她,目光如电:“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我怎么了?”她满含不解地看着他。
他猛吸了一口气,看上去神情很是神情烦躁:“这是第几次了?我告诉你别这么做,别这么做!你就不能乖乖的听话?”他因言语激愤,抓住她的手不小心一个用力,待她疼地惊呼时才发现。
他握也不是,松也不是,无奈地长吐一口气:“你能不能——不要再学娘行事了。”
他小时候喜欢虎头鞋,所以后来长大一点,娘也喜欢在他鞋子上绣小老虎。娘会叫他小北,用凤尾竹叶给他和大哥编蚂蚱,会给他们做一些独独只有娘会的汤羹点心。还有,当爹不在家的时候,坐在庭院的荡秋千上,哼着歌,荡着秋千等爹……
“我、我……”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不知是手疼还是心里难过,半天支吾不出一个字。
他甩开她的手,心里更烦了。他素来不喜欢女人矫揉造作,慢吞吞地行事。
“你是给我当媳妇还是给我当娘?”他冷声,“想要讨好我就做回你原来的样子,少在我面前整这一套。”
“夫君真的,不喜欢这样吗?”她如卷翘地睫毛一压,垂眸问他,“我变成这样,夫君真的不开心?”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那夫君呢?”仿佛刚刚的眼泪不过海市蜃楼,她的语气突然变得轻飘飘地,不像是伤心之人,“夫君和迟家少爷是一起长大的吧?我听人说,迟子丰是迟家的独子,他娘从小就宠溺深甚,即便他武艺高超,因他娘担心他出事,断不肯把他送到战场上送死,只给他谋了一个侍卫之职。”
“虽有官职,生活安逸。但男儿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即便最终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无愧于天地良心。”
施北在她开始说的时候且还冷面以对,待到后来,竟是全身的气势喷薄而出,像熊熊的火焰一般燃烧起来。“你住嘴!”
他‘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像一匹凶恶地孤狼看见猎人一般,狠狠地盯住了她。
她充耳不闻,接着道:“迟家大少爷是孝子,他听从母亲的安排,但是无论如何也填补不了心里的空洞。因为不是想要的生活,所以无论如何都只能过的枯燥。于是他开始流连花街,寻花问柳,醺然度日。那样一个看上去好像天生就是风流公子一样的人,真是看不出来。”
“夫君,你该醒醒了,迟子丰的母亲是他的母亲。你的母亲不在了,她不会再嘱咐你吃饱穿暖,不会在给你绣幼稚地小老虎,编什么蚂蚱蛐蛐,做你爱吃的。甚至,叮咛你上阵杀敌时也要保全自己,不要为那些腌臜的女人亏空了身体……”
“就算你一切都遵循他的轨迹而行,宛若娘亲在世,娘——不会开心的。”
“砰”他凛冽地拳风扫过她颊畔,最终重重地落在桌案上,纸页翻飞。
心里最隐秘的想法被人渐渐揭露,亮堂地呈在大堂上供人讥讽嘲笑。他此时此刻,最希望的就是眼前这个把所有事情都抖露出来的他所谓的妻子,闭上嘴!
窗外“哗哗”地雨声冲刷着两人的耳膜,愈加显得屋内的气氛静谧。一人手冒青筋,极力压制内心的破坏欲,一人静静垂眸,不再出声。
黑云翻滚,一道闪电刹那划亮天空,紧接着,雷鸣“轰”地在屋中乍响。窗扇被大风冲开,雨水和着风在屋中飞溅,书页“哗啦啦”地快速翻着,但对峙的两人,依旧是静立不动。
“滚。”他忍耐着体内蠢蠢欲动地暴怒,最终只吐出这个字。
她一瞬间变得失望至极,听到后立刻转身就走。等走到门边,她倏然转过身,将手中的那把伞用力地向他砸过去。
形象浑然被丢在一边,她劈头就骂:“什么媳妇不媳妇,你就守着你自己杜撰想象出来的亲娘过一辈子吧!”
然后门一开,提着裙子飞快地跑走了。
实实在在地被竹伞砸在身上,但他好像全没知觉,连指头都没有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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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会弄巧成拙吧?”
苏小杏抽了玉簪,将打湿的乌发顺到一边,轻拧发梢:“已经弄巧成拙了。”
“啊!?”
“我怎么会忘记拿一把伞回来。”她咕哝,“都湿透了。”
“……反正都要洗澡。”
“糟糕!”
“又怎么了?”小黄鸡鄙视她的一惊一乍,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翻个白眼——如果它变化的耳坠有眼睛的话。
苏小杏看着游廊另一端提着食盒,逐渐走近的明艳少妇,郁闷地嘟嘴:“内忧还没解决,没有人帮我欺负外患。”
“……”
“不知道现在装没看见,绕道而行可不可以?”她认真地冥思起来。
☆、8第一关·妻室
“咦?”宋颜提着红木雕漆食盒,腰肢款摆走到苏小杏跟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抿嘴儿笑起来,“不是听说弟妹去给二弟送伞了吗,怎的送伞的人反把自己淋了一身。难不成只拿了一把伞,留给二弟使了?”
雨水朦胧,小杏本是精致的眉眼儿稍稍柔和,竟是较平常添了一丝温文婉约。
宋颜看的有点嫉妒。她长相美艳不假,但初时惊艳一过,看久了也就是那么回事儿,这话还是她亲哥哥和她说的。哥哥倒是好意,让她别自恃美貌行事,然而年少时少年争相追逐,她心里不是不为此骄傲的。
不过,她明显感觉到,丈夫待她不比从前了。
“弟妹怎么不说话?”她见她不吭声的站在那里,自以为又抓住了她的痛脚,不免追着又问。
小杏顺了顺乌丝儿,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笑如春花:“真是让嫂子少管点闲事都不行。”那笑容灿烂,犹如云销雨霁,雾开天明,宋颜的嘲笑一下子憋了回去。
“弟妹怎么能这么说……”她心里憋气,嘴上就继续‘循循善诱’,“嫂子也是为你好。这顾着男人的时候啊,还要照顾自己的身子,千好万好,总是自己好才最重要。这样一来,也好为咱们施家开枝散叶不是?”
“嫂子说话乱的很。上回还跟我说要尽心尽力的照顾夫君,这会子我对夫君正尽心尽力,嫂子又说什么也比不过自己好。两下里作一处听,我估摸着,依嫂子的意思,是想让我找个年轻貌美的妾室去对夫君尽心尽力,而我呢,对自己好,冷眼旁观地看着就够了?”
宋颜愣了愣,忙是否认:“嫂子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她本意就是想嘲笑她几句,找找痛快罢了。哪成想被她这么一搅合,自己不辩解不是,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脑子一下就乱了。
哼,一定是她仗着管家的权利在手,才不把她这个大嫂当回事。
她暗自点头,觉得自己抓住了重点。
“弟妹可别吃心,嫂子就是嘴笨,想说的话没说好,这才让弟妹误会了。嫂子的意思是,弟妹这又要管家又要顾二弟,偏二弟又不安生,成日往那些个地方跑,弟妹为了抓住二弟的心恐怕也费了不少尽。未免劳累,这管家的事儿就得放一放了。”她笑道。
“至于纳妾之说,嫂子就是浑嘴儿一提,你们两人成亲不久,你要是不愿意,便只当嫂子没说过。”
“大嫂想要管家的权利就拿去,何必把人堵在这里念叨。”没等小杏开口,一道低沉的男音插到二人的谈话中。自小杏过来的游廊那一端,施北正迈着大步走过来。
他虽然不喜欢父亲,但不得不说父亲的眼光是好的。大哥自己娶来的这个大嫂,他本就觉得心眼小,眼界不广。如今一看,就没一处靠谱的,还敢把手伸到他房里,想管他纳妾的事。
他没发现,自己的想法其实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小杏改变了。
要是在从前,女人之间的拌嘴骂架,他从来都不会多抬一下眼皮。就如小杏应对青楼女子时,他浑不在意的态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