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常的住处便是如此,人人都想不出要在那种境地中如何隐藏人迹,他偏能想出树藤的法子。如此一想,乐常倒是有几分可能是和乐原有关系了。
“墨工正,你便出来应答一二罢。”昭律沉声道。他倒要看看,这乐常到底有几分本事。
乐常在下面,闻言只稍微抬起了眼睛。昭律初即位之时,越国内忧外患,他愣是装得样子拖了快三年,这份戒急用忍、韬光养晦的毅力不得不叫人佩服。当世为君者,就该知道什么时候该忍,什么时候又该及时出手,最后才能夺得这天下。忆起父亲的遗言,他又收回了目光。
墨季同本就是个工匠出身,对骑马射猎一事颇无兴趣。但是昭律下令要他一同随驾,他也必须给国君这个面子。此时猛地听闻自己的名字,他一个激灵,觉得王上定然就是为了这个,才叫他一定要来秋猎。“微臣在此。”
常人对墨季同的第一印象就是个木讷的书呆子,乐常却不是那以貌取人之人。他便从树藤一事开始,问到墨季同正在修建的水坝,再问到将来的工程计划。最后他叹了一声,道:“夫人说墨工正尽忠职守,这话原是不错。只是墨工正方正有余,灵思不足。”
在场的大臣们本都在听两人对答,这八字评语一出,不由得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有人说这小子太狂妄的,也有人说他目光毒辣的。更多人是在想,夫人?哪个夫人?
墨季同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其他人大概听不出乐常所问到底是意在何处,他如何能听不出?却全是一些容易忽视又很重要的地方。他微微老脸一红,道:“墨某自知资质驽钝,承蒙王上看重,实在受宠若惊。实不相瞒,刚才为乐先生所赞之处,倒是有一大半是王上的意思。”
听他竟然称乐常为乐先生,满朝文武莫不倒抽一口冷气。墨季同为人迂腐不化,一便是一,二便是二,叫他低头比什么都难。若是不合他意,辩得脸红脖子粗也是常事。现在说的又是他一贯有优势的方面,三言两语之间,他竟然一副心服口服的表情,简直令人惊诧。
不过乐常却抓住了别的方面。王上?昭律吗?他转了目光,正好和昭律投下的目光直直对视。
昭律精通的是治国治人之道,坐的是那万人之上的位置,日理万机,如何能指点墨季同于工程细节?这当然就不是他的主意,而是虞婵的主意。此时被乐常那么一看,纵是他再厚的脸皮,也没有这胆子说,这就是他平王做的事情。但自家夫人当然是要看好的,这还没传出去就已经招来了田克,若是再来一个……故昭律只闭嘴不言。
厅里一时静默无比,人人都在心里打一把小算盘。若是乐常愿意留在他们越国做个一官半职,王上自然是乐意的。而虽然乐常不是竹山散人,看样子也继承了乐原的本事,那不就意味着,他们越国可以重振旗鼓,一雪之前魏国给他们的耻辱?
见昭律不承认也不否认,乐常微微抿了抿嘴。若真是平王的才能,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但是他不说,就显得另有其人了。至于这个人是谁……想到他在树叶缝隙里就注意到的脸,他微微笑了,掸袖行礼。“王上,若是能有此之一人常与乐某思辨,集思广益,扬长避短,乐某愿从此报效越国。”
听他如此说,众大臣呼啦啦地跪了一地。“恭喜王上得此良才!”
昭律的脸色却是黑的。大臣们都以为乐常说的人就是他,但乐常显然已经猜出来不是他,而是虞婵。
于公来说,他理应答应,还应该欢天喜地地答应。且不说那在外的盛名,便是能当时叫墨季同佩服的人,乐常还是第一个。若是战前有此人准备辎重,做出些奇巧器具,战时便有出奇制胜之效。此一项,放眼天下,也难有人能望其项背。
于私来说,他不该答应,至少不能心无芥蒂地答应。虞婵是他夫人,未来的王后。平时殚精竭虑地为他出谋划策已是份外之事,这时还要再加事情给她做,也说不大过去。加之乐常还是个年纪相仿、风流倜傥的才子,叫他如何能放心?
乐常见他踌躇,脸上笑意愈深。看起来这王上倒比他想象的好些……“王上可要再思虑一二?”
昭律盯了他一眼,已经料到这笑意盈盈的面下也是个不好糊弄的主儿。不过乐常的这句话提醒了他,这事情关的是虞婵,应该也要叫她知道,再拿主意。“没错。此事事关重大,待寡人仔细思量后再行宣召。”他说完便起身离去。
留下一厅大臣面面相觑。这还有什么好思量的?不是直接答应就可以了么?而再不过半日,他们的注意力便都被别的消息吸引去了——乐常所说的夫人,竟然就是上山游玩的樊姬!说是碰巧找到的,那未免也太碰巧了罢?各国多年相寻,难道都是假的么?
大多数人只是怀疑而已,而全程围观了的秦兴思,却已经看出,虞婵便是他们秦党之前求而不得的那个神秘王党谋士。竟是她,那拉拢也就不必了。秦兴思低下眼睛,掩过了眼里一闪而过的杀意。
30第二十九章 问心知意
在乐常去见昭律之前,虞婵就已经回到了行宫后院。古来隐士归隐理由甚多,最多的可能,便是良禽择木而栖。更何况竹山散人出名的不是仁德礼仪,而是弓弩机关。乐原一辈子都没等到时机,就轮到了乐常做选择。她该做的可都做了,若是留不住乐常,那就是昭律的问题。
就在后园路上,虞婵又一次和秦文蕙撞上了。
原是听闻乐常求见,正在打猎的昭律匆匆忙忙就带着随行大臣回来,秦文蕙自然也在其列。她这时还不知道前朝之事,看到虞婵还自我感觉良好。想想看,昭律就带了她们两个夫人,一个天天带在身边,一个只能去山上住木屋,这远近亲疏谁都看得出来。不过面上她自然不会这么说的,便即笑道:“虞姐姐,这是刚从山上下来罢?”
就是虚以委蛇,也是该说几句的。虞婵站住了,回以一笑:“的确是呢,多谢妹妹挂心。”
秦文蕙见她依旧一身宽袍大袖的素服,和自己这边色彩斑斓的骑装形成了鲜明对比,不由更觉得自己把对方比下去了。“妹妹可真是羡煞姐姐。此时射猎,天气便和那秋老虎一样,光是跑几里地,身上就见了汗,说不得有多难受了。想必竹山之上,风景不错,住得也更舒服罢?至少不能够汗流浃背。如此一看,王上可真是偏心得很了。”她说热的时候,说是抱怨,更像嗔怪,最后一句更是如此。话外说的是对秋猎的反感,话里表的是对自身得宠的炫耀。
虞婵微微笑了笑。对于注定的、只是现在还没到时间的失败者,她还是有点耐心的。“那妹妹便早些去沐浴罢。若是王上一会儿来寻妹妹,这才更好伺候。”
这话秦文蕙爱听。就算是她怎么说,虞婵也从来没给她期待中的反应,她已经放弃了,甚至还有些怀疑,虞婵已经打算直接抱她大腿。“姐姐说的极是,那妹妹便先行一步了。”说罢,便带着后面一大溜儿的宫监宫女,扶摇款款地走了。
这路就那么一条,她横穿过去了,其他人就只能等着。虞婵也没做声,等着她离开,这才回自己那头去,吩咐沐浴换衣。山上总不免有些小虫树屑之类,自然也是要洗干净了才好。只不过给她沐浴的书依脸色隐含愤愤,她这么看着也不舒服,于是便开口道:“怎么?嫌主子给你们丢人了不是?”
书依慌忙道:“这当然不是。”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
“那是什么?说出来叫我也听听。”虞婵躺着,让书芹给她洗头发。古代这头发真是太长了,叫她一个人是绝对打理不过来的。
书依见她神色不辨喜怒,也知道虞婵一向冷静,便壮着胆子道:“夫人总教导奴婢们说,秦夫人和您平级,便是张扬着些,也是该忍着的,这些奴婢自然记得。只是,虽都是夫人,也有个先来后到的规矩罢?秦夫人那是明面上叫您姐姐,心底里却当……”
“行啦。”虞婵一听,就知道这后头没好话。幸而她这里水声哗哗,不至于被外头的人听见。“这话你就说这一次,知道了吗?”
这已经算斥责了。书依也不顾地上都是水,急忙跪下道:“知道了,夫人,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虞婵早前敲打过下人一次,今年以来,秦文蕙晋了夫人,而她自己还是和从前一样,便有些人沉不住气了。“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她徐徐道。“今后这宫里,谁再有这问题的,便拉出去砍了罢。”底下的侍女都在为她不平,她也知道是好意。但有些事情不能将就,也绝不能忍。
这语气轻轻巧巧,但不仅书依,就连书芹也跪了下去,只道谨记在心。
半个时辰后。
虞婵刚出来,就听说昭律来了有一会儿了,而且还不让通报。这事情在以前是发生过,但都是以前了,昭律现在忙得很,又怎么有空在她这里闲坐?怕是又有什么问题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