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季同正想说还要通报,左右一看,这才注意到轿夫连同宫监竟然一个也不见,同时进来的舞姬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这事情的确全是古怪,他顿了一顿,便也跟了上去。
书房里,昭律正在将一张宣纸提在眼前,似乎能把它看出朵花儿来。墨季同一进去,就先扫到那上头的字,又见得书房井井有条,不由得略微惊异。照他的想法,此时进去不定要看到什么,但绝不会是他现在看到的情形。近日里就是这干旱蝗灾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王上难道确是想治理河渠虫灾、以免后患么?那为何在朝堂上不说?
“苏爱卿,墨爱卿,来了就开始罢。”昭律听到声音回头,只当没看见墨季同脸上的惊诧之色。
这语调清淡,却有些不怒自威的意味。墨季同见多了不务正业的平王殿下,常用表情是痛心疾首。如今瞧着这和以往完全不同的自家王上,他竟然有些发慌,不由得频频用目光示意苏据。
苏据瞥了他一眼,终于来救场:“王上,微臣不才,早朝上还未听懂,就让墨工正一一陈讲。”
就算墨季同再呆,见到这种充满了心照不宣气息的情形,也终于回过味儿来。不管昭律是出于什么理由,他只当不知道就行了。反正他为的不就是一座水坝吗?知道太多反而不美。
一个半时辰之后。
墨季同从一开始的满心怀疑,变成了现在的心服口服。他现在才知道,昭律平时那昏庸易怒的模样是装出来的,教他大大吃了一惊。
苏据见他掩饰不住惊愕的模样,故意取笑道:“墨工正这是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经过前头的刺激,再听不出苏据在说什么,墨季同觉得他这个工正也可以不用当了。他正色道:“王上大可放心,微臣除了水坝,什么也不知道。”
昭律既然敢叫他来见,之前已然做好了预料,此时当然不甚惊讶。“墨爱卿所言甚是。只是这粮饷一事……”
他停住不说了,但苏据和墨季同都听了出来那言外之意,就是干旱。越国是蒲朝诸侯国中最大的,几乎占了一半。大部又地处南方,气候宜人,水草丰美,素来是天下粮仓,这才能撑得住各种花销。民以食为天,粮食才是本钱,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解决旱情。
这白日里也讨论过了,墨季同主张修坝,这是个长远之计没错,但并不能解燃眉之急。其他大臣的意见是捕捉蝗虫,以免造成更大危害。说得是不错,但怎么捉才能捉干净,还有人力,又是个问题。故而此时,苏据和墨季同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不是该建议再找几个人来商议。
昭律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结果还是和白天一样。虽说并不是全国干旱,但如果少了一半收成,那也叫人肉痛。没办法的话,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么?昭律想到他后头的计划,又想到他没想明白的那个字,决定死马当作活马医一次。反正不会有什么损失,不是吗?他拿定了主意,便道:“今日便到这里罢。苏爱卿,墨爱卿,就有劳你们再扮一次舞姬了。”
苏据轻车熟路,墨季同也只能表示全力配合。只是他们钻进轿子里没多久,就听得外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同时响起的是昭律的怒吼:“连拍子都踩不准,来人,把这些舞姬都给寡人送出去!”停了一停又道:“派人去岚仪殿,给寡人把夫人请过来!”
不仅是墨季同,就连苏据也在心里冒出了个巨大的疑问。似乎是笔墨纸砚掉地的声音……王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11第十章 心生疑窦
虞婵再次被从睡着的状态叫起来,不由得心道昏君事多。这次再叫她看到之前那种乱糟糟的情形,可就绝不能忍,明日里便去见大宗伯昭出。在去往朝明殿的路上,她就已经打定了主意。只是快到的时候,她正好看见那几顶轿子从偏殿门出来,往着路门的方向去了。
这舞姬排场倒是不小……虞婵瞥了一眼,边走边问了一句:“这是哪个大人送进来的?”
谒者听见她问,不由得在心里擦了把冷汗。王上诶,您叫夫人来就算了,也不能正好卡在这点吧?以往樊姬也知道这些事情,但是这次可面对面的撞上了。现在这情况,叫他们这些做下人说真话也不是,说假话也不是。只是又不能当做没听到,他只得硬着头皮答道:“是司徒苏据苏大人。”
虞婵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心里却开始快速地翻起记忆来。司徒苏据?这好像是个中立派吧?怎么也改行走谗臣路线了?难道也投靠了秦兴思?她顿了顿,又问道:“苏大人什么时候开始送舞姬的?”
谒者额上冷汗满满,恨不得马上就到朝明殿。“也就是今年年后吧,没几次,小人记不大清了。”这就是在极力撇清了。照他的想法,樊姬问平王的舞姬问题,等下就该朝平王爆发了。平王那么疼爱樊姬,到时候倒霉的肯定是他自己,而不是夫人。
“唔。”虞婵淡淡地应了一声。她听出谒者的语调,知道也问不出什么了,只在心里盘算起来。她以前只知道平王喜新厌旧,这舞姬换了一波又一波,还不觉得有如何古怪。今日一见,居然是用轿子送进送出的。若是每次都这样,轿帘一拉,谁知道里头是什么?
不过很快就到了朝明殿。谒者将樊姬引给宫监带路,赶忙退下,那身影快得就像是跑了。虞婵暗自无奈,只整了整袍袖,往内寝而去。只不过刚进门,又是一阵刺鼻香粉味儿,她不由得一个喷嚏。再转眼一瞥,地上有根断了的弦,像是从乐器上掉下来的。
刚刚那几个舞姬全是苏据的人。她们连寝宫门也没有进去,那香味儿和琴弦又是从何而来?自然是昭律布的障眼法了。不过这暗通款曲的方法是吴永嘉想出来的,自毁形象没错,但是胜在好用。就比如说现在,昭律正做出一副欲求不满又大怒的模样,一见虞婵进门便一叠声地叫道:“婵儿,这边,别行礼了。”
虞婵求之不得。“王上,您又是怎么了?”说话第一步,不能把自己先推出去。
“又是怎么?”昭律气哼哼地道,“婵儿,你这是没看到刚才那几个舞姬笨手笨脚的样子。便是个七弦琴的拍子都踩不对,寡人要她们有何用?”
这话却像是诉苦了。虞婵不由得一脸黑线,这语气听起来却是古怪些,不像夫妻,倒像母子。不过也说不定是这样,昭律小时丧母……得,打住,她非得把自己编排成个大妈么?她努力维持面部表情不抽动,道:“这天下的舞姬都让王上看过了,如何能有更好的?便别为难了。”
昭律谎话原是说惯了的,此时连下去也毫无惭色。“婵儿你的舞是跳得极好的,寡人便想到了。”见得虞婵表情不动,他才怏怏地道:“可惜婵儿你现下是不会跳给寡人看的罢?”
她守孝着呢,明知故问。虞婵心道,面上只显出十分遗憾的神色。“王上,您这是叫错人了。秦妹妹的飞燕舞乃是一绝,应当叫她来才是。只是恕嫔妾直言,朝中动荡大事,王上该专心一二才是。”看吧,这就是个贤后该做的事情。若不是昭律一直偏爱樊姬,敢这么对他说话,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昭律哪里是想看舞蹈?他就是等着虞婵说这句话呢,“朝中大事”!于是他接得就更快了:“不就是呈水支流干了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今日那墨季同还在朝堂上逼着寡人建水坝,国库空虚,他倒是拿点儿钱出来建啊!”他这话说得极尽愤愤,就像是真嫌弃墨季同食古不化一样。
虞婵本想说,昭律将寻觅舞姬泠人的功夫都花在水坝上的话,国库未必也没钱。只是昭律现在气头上,她说了便是捋虎须。于是她想了想,退而求其次:“若是如此,臣下当为王上分担一二。素闻大宗伯昭出与司马吴靖忠心为王,不知他两人如何说?”
“如何,能如何?”昭律撇了撇嘴道。“一群人吵得寡人脑壳子都疼了,也拿不出一个办法来。寡人那叔祖么,惯会的是拿着奏折逼着寡人看。至于吴靖,一心惦念着先王,总想从国库里掏银子去打仗,能想出什么办法?白日里如此,夜里还如此,真是不让寡人好好过个安稳日子啊!”他这是信口胡扯,夸大困境。若是被两位老人家听到了,定然一个爆栗下去。
换做是之前的虞婵,便也就没有办法,只能安慰着昭律了。但此时换了芯儿的虞婵,一字不漏地把他说的话都记了下来,脑子转得相当快。看起来昭律是烦了昭出的耳提面命,而作为司马的吴靖也和武王齐心,是要重振越国、吞并其他诸侯国的心思,奈何平王不给力。打仗她是外行,但如果可能,她也想通通气。“既是如此,嫔妾便找个日子去拜访宗伯,替王上问问这一事。”
昭律差点脱口而出,你去又能如何,但是想到该哄着宠姬,便又吞了回去。“还是婵儿你体贴寡人。叔祖一向欢喜你贤德,婵儿记得帮寡人说几句好话。”说完他突然又想到什么,“寡人书房里那几份奏折,寡人看过了,婵儿你去的时候,便一齐带上罢。便是少见一次那臭脸也是好的。”这最后一句他是用的嘀咕,但依旧说得很清楚。因为前头的话他就是要说给虞婵听的,好让她有机会看到那奏折,最后只是装得像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