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不冷么?”说着,将自己手里一个精致雕花珐琅小手炉塞去书玉手中,又命身后丫头上来,揭开盖子,复又投进几枚香饼入内。
书玉先是推脱,过后实在坳不过对方,只好捧在手里,只是好笑,自己楼上楼下跑得汗也出来了,还要这东西做什么?这原是给闲坐着没事人的,自己一个厨娘,靠在火边就够了,还禁得住这玩意?
待到鸢儿将带来的一对霁蓝釉暗云龙纹茶盏呈上,高太太端起来呷了一口,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方对着书玉,款款而始谈起来:
“其实我已知雸儿之事,他现在人在何处,我也知道。鹂儿暗中与我通信,皆说于我知道了。”
那是自然,听到这里,书玉眼前随即浮起鹂儿那一惯趾高气昂的样儿来,心想也难怪这丫头嚣张,背后有人呗!
见书玉嘴闭得如蛤蜊一样,就是不张口,这高太太只得自己再接下去说道:“如今小姐打算如何?”
书玉本想憋过这一回去就完了,有什么她也不想当面对这位高太太说,不想对方竟问出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问题来,我打算如何?什么叫我打算如何?!
“高太太这话,恕小女子不能了解,我没什么打算,并不为如何。”书玉抬头看对面那张保养得宜,似雍容大雅的脸庞一下,却突然发现,其一双剪水秋波中,竟隐隐有巨大的伤痛浮想。
“如今雸儿死活不愿意回去,听他话里意思,总是为小姐在这里的缘故。因此我才这样问起小姐,不知小姐到底意下何如?”高太太第三次伸过手来,这回她将书玉手里刚才捧住的手炉放去一帝,然后只将这双手握进自己手里,语气恳切,包含深意地开口道:
“小姐父母之事,我已略有耳闻,这本是朝中常见这权党倾轧,小姐别怪我这样说,只因这实在并不少见。若小姐要将雸儿父亲之罪,强怪于雸儿身上,实不是潘家一向该有风理,亦不与小姐之父亲常循道理相符。”
书玉一听这话就急了,这哪儿跟哪儿呀?谁说我要报复你家老爷了?又是谁说我要用高易雸来报仇了?!情急之下,她便拼命想要将自己双手从对方那里抽回来,不想刚刚用点子力气,对方便更握得紧了,叫书玉动也动不得似的。
“高太太这话,小女子唯实不敢承当。小女子并无高太太刚才所说那样心意,高三爷于我,本是,本是。。。”心心相印这四个字已到了唇边,可不知怎么的,书玉竟然说不出口。若在一个月前,这于她完全是可以脱口而出的一个词,可如今,现在,她,她竟真的说不出来。
“本是什么?”高太太何样精明一个人,这时便逼紧一步,要看书玉如何。
这关键时刻,书玉犹豫了,不知怎得,她想起鹂儿,想起高易雸在这里几日,自己心中翻迭,最后,她想起昨晚雪地里,自己尽情宣泄时,不期而遇的那双眼睛,这一切,叫她犹豫着,开不得口了。
高太太满意了,她是从姨娘成堆的争斗中活过来的人,什么样的小心思,能瞒过她的眼睛?虽不能明确知道,书玉到底为何事犹豫不决,可她到底还是看出来,书玉心里,对此事并不完全决然,而果敢。
“我也知道,小姐不是那样随意拿旁人前程开玩笑的人,以往总见人说,潘家最是家风严谨,潘家小姐是京中出了名的知书达礼,最有雅度的一位大家闺秀。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虽是父母在外,落难于此,小姐通身的气派,却是一点儿没丢的。”高太太心里希望腾起,说出话来,便份外的要好,欲讨书玉欢心的架势。
书玉听着这甜到发腻的假话,却有些不耐,于是抬眼直视对面的贵妇人,凛然开口道:“高太太的意思,我全明白,且不用这上结虚语罔言了。可是高太太要我劝高三爷顺从父意,就此回家去??”
高太太眼里寒光闪过,随即开口应道:“小姐果然爽快之极 ,我正有此意。若小姐能成全,也就不妄我清早起来,城外跑这一趟了。”
书玉冷冷一笑:“怎么高三爷的事,倒叫高太太来求我?我自问难以替他人做主,不过高太太硬要强人所难,我也只有从命不违。还请高太太明示,到底要小女子怎么做?”
“你什么也不用做。这样就行了,有话我自去对雸儿说,如今只说你不再愿意收留他了,不不,只说你不想与个没有仕途前程之人相交下去,令他死了心,我的儿子我最了解,他知你心意变化,自然不肯再强留于此地。”
书玉双唇不禁哆嗦:“我的话,当真如此有效?”
这回,换成高太太冷笑了:“果不当真?不然我又何必亲自上门,来求小姐?小姐别怪我自夸,以我身份,一般小事,又何需这样低声下气?”说到这里,高太太的声音低了下去,复又和缓起来,却是听进耳里,有些哀伤:“如今我也年有四旬,身边没一个靠得住的。只有一个儿子,又是这样。小姐的母亲,想必正与我年纪相妨,只是她比我幸运得多,到底有潘老爷事事相伴。我却是一无所有,除了每日与那几个姨娘斗法,再无他长。”
书玉听这话伤感不已,不忍心看她,只好将眼光转去他处,只是眼睛让开了,耳朵却是避不掉的,高太太哀怨的声音,依旧不依不饶的,飘进耳中:“若雸儿不替我争口气去,我这许多年的苦,不是白熬了?小姐没的不看,只体贴一个做母亲的心,实指望他能继承家业,子承父志,这要求本也不高。若这也不能,我就算做足个一品诰命夫人,又有何用呢?”
书玉不吭声地听着,听到后来,对方以母亲的身份出来说事,她的心便一点一点软了下来。其实以她的本意,并不想与这夫人为难,只是她觉得,高易雸他自己的事,无论如何还该由他自己来决定,她不能替他做主,更不能莫名背上个背情叛意的罪名。
这也是一个现代灵魂,对古代由父母包办儿女一切事情这一规矩的,小小不满与反抗吧
说到底,她到高易雸是有情有意的,那只定情的小荷包,毕竟还在她枕下压着,想起那日河边杨柳下说过的话,书玉此刻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高太太边说边不住拿眼去张书玉,见其面色渐渐和顺,知道自己又进了一步,于是嘴里说得愈发恳切了:“其实雸儿并不是有意拂逆他爹,只是知道小姐一家遭遇之后,因对小姐生情,不免对他爹有些怨气,再者他爹以前对他逼得也急了些,二下里一夹击,方才酿出今日这离家出走的祸来。若是小姐将他心里怨气化开,他爹再说几句好的,想必也就无事。我的雸儿我知道,他心并不坏,也不是不肯向上学好,只是一时迷失心志罢了。如今小姐若肯帮忙,这事,也就成了一大半了。”
书玉听到这里,那头便愈发低无可低了,不依吧,明摆人家说得可怜,且一个母亲的心声,实在叫她难以拒绝。可若依了她,高易雸那头一定会误会,是自己辜负他,若是这样,他该怎么想自己??
千年一梦,就此醒过不成?宋示浩,高易雸,这二张重叠的脸,在书玉面前骤然间晃闪而过,念及于此,书玉蹙起蛾眉,回眸掩面,一时间潸然泪下。
☆、第二百十一章 绝别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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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太太静静地看着书玉,见那泪珠儿点点滴滴落下,正打在自己握住她的那双手上,温暖,而显真情。
这不算什么的,小丫头!高太太冷冷地想。这样的眼泪她不知已见过多少,家里姨娘有过,身边的丫头有过,外头的小戏子也曾上门吵闹过,更有甚者,她自己也亲身留下过不少。
不过最后总是这样罢了,高太太脸上全然冷酷之情显现,依她所见,这眼泪里有真情,也有假意,不过就算是假意,也是掺杂了些真情的假意,只因戏演得太久,人便不知真假,这就即可称作入戏不。人生不过如此,来来去去,虽有各样把戏层出不穷,到底见多了也就熟悉,不再轻易被触动,更不可能被感动了。
且以她多年在高府中学到的经验看来,初次的苦痛,总会在多年之后化为麻木。生活是最好的老师,一切的治愈,都来源于自身的日渐强硬。
“怎么样?小姐可想好了没有?”等了良久,高太太终于失去了耐心,虽是面色和煦,口中说出的话,却是威逼有力。
书玉强将一声抽泣忍回肚里,她并不想在这位太太面前落泪示弱,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这一点不论在职场上还是爱情里,她都曾于前世深深领教,也是知道厉害的。
“高太太的话自是极为有理,为了三爷前程,我没有别的话好说,只凭太太去办罢了。”书玉低颦浅叹,最终吐出这句让高太太满意之极的话来。
书玉是不是难过,并不放在高太太心中,她来此的目的已然达到,这就行了。心里高兴,人也就松弛许多,又对书玉只是难过,便作出顾盼生怜的样儿来,对书玉柔声道:“小姐也不必伤感。我家雸儿,我做娘的岂不知他性情?他对小姐极为真心,小姐今日这决定,必为将来之福祉。若雸儿继承家业,少不得小姐将来也会,多少有些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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