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情绪化的,是极端不稳定的。雕像所选的状态正是圣女情绪发展到极致的时候,她的肢体动作,那种要送出去却又没送出去的姿势是一个动态的瞬间。而古代的雕像所选取的状态大多是稳定的,刻画的角色的情绪是柔和的,自然的,虽然也有以极端情绪为主题的雕塑,但所表现的情绪也往往是纯粹的,不会如此复杂多变。那是因为古代人制作雕像,是为了接近神,从人的不完美中找到神的完美,变化的情绪,不稳定的状态,这是人才有的,神是永恒的,是从不改变的,是纯净的,因此很难想象古代的艺术家会制作这样一个雕像。
如果观察艾布拉姆的学生,会发现这位年轻人和雕像在精神状态上有着诸多相似之处。这个人的灵魂也是极不稳定的,像一团跳跃的火焰,形态多变,这样的灵魂状态使得年轻人时刻处于激昂的热情之中。然而这团火焰能够燃烧多久,却是个疑问。
“我倾向于认为这是古代人制作的雕像。”他中止了炼金大师和学徒之间的争吵,那孩子立刻摆出一副讨打的胜利姿态,“它看上去是那么的美,几千年后依然震撼着观赏者的内心,情不自禁地为这份杰作而赞叹。如此完美的技艺,只有传说中的被注入了铜的品质的艺术家才能拥有,现在的人哪里能做得出来呢?”
对方的表情一开始还很得意,听到后面立刻就垮了下来,尤其当其他人也开始点头称是的时候,就更显得左右为难,欲言又止。
“你说是么?”他故意问着对方。
“是啊,您说的很有道理。”那位年轻人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道。
☆、78第十四章(4)
这件作品在城内展出后,得到了不少居民的赞赏。人们开始对古代的文化感兴趣了,根据僧侣们的说法,那些讲述古代历史与艺术的书籍特别受欢迎,他们决定出版一套全面介绍古文明的精装书籍供居民收藏。尤其让僧侣们欣慰的是,伊斯坦人在搬到圣城后并没有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堕落,反而更加积极向上了。因为体力劳动大多被从各地赶来的库萨教徒包办的缘故,伊斯坦人在文化和艺术上找到了新的奋斗目标,他们每天思索的就是如何将这座上帝之城装点得更像天堂。
直到有一天,炼金大师的学徒再也无法忍受人们对着那件圣女像感慨古人有多么伟大,半夜的时候蒙着脸,带着锤子和凿子,偷偷跑到雕像旁,将自己的大名刻在了圣女的乳沟上,以确保每个人都能看到。
这位骄傲负气的年轻人第二天早晨来见他,用一种听上去很傲慢其实很心虚的口气表达了对欺骗他的歉意,但他给的赏金已经被花得一干二净了,因此没法退钱,只能来请求他的原谅。他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要求对方用足够数量的作品来弥补欺骗先知的罪过,原料的钱由寺庙解决,这位年轻的艺术家只要去挑选自己喜欢的石材就可以了。
他从炼金大师艾布拉姆那里了解到,这个年轻人之所以要伪造古董,是因为大理石的价格非常昂贵,不是普通的炼金学徒能够负担得起的。而这位年轻人是如此的痴迷于艺术,但制造出的雕像往往又因为过于大胆和前卫,而找不到合适的买家,因此长期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
大师对自己的学生也无可奈何,“这小子明明天资聪颖,很有创造力,又长着一双适合炼金操作的灵巧双手,偏偏就是不学好,整天捣鼓些女人才喜欢的东西。哎,你倒是帮我劝劝他啊!”
他倒觉得艺术才是这位年轻人释放自己灵魂的最佳领域。
这天晚上他邀请艾布拉姆及其学生一同用晚餐,还有那些热衷于古代艺术的僧人们。祈祷完毕后,下仆才端上饭前开胃用的小点心,一种薄薄的小饼干,上面缀着咸味的酱和少量的蔬菜,每个人取用一两片即可。桌子很长,下仆先将一碟子饼干放到他面前,他随意选了一片放到自己的盘子里,然后轮到身份较高的僧侣们。
这是个等得有点无聊的过程,因此那个鉴定文物腐蚀程度的僧人便开了个话题,向有点闲不住的、一会儿抓胡子一会儿挠屁股的炼金学徒问道,“我非常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雕像表面的腐蚀痕迹浑如天成,一点都不像是用酸性物质腐蚀出来的。有什么神秘的配方么?”
“当然!这可是我经过无数次试验得到的独家秘方!”学徒兴奋地往自己面前的盘子里搬运饼干,直到盘子莹白光洁的表面完全被饼干覆盖为止。“为什么雕像即使被埋在土中也会被腐蚀呢,既然它们没有经受风吹日晒?不,不是酸。那是种误解。你知道吗?我们的世界里生活着一种小虫子,非常非常微小,人眼是看不见的,土壤里就有这种虫子,但数量很少。正是这种虫子啃掉了雕像的表面,但这个过程是很漫长的,我需要加速它。因此我要找的就是富含这种虫子的物质。而且虫子是分品种的,我还需要配置出恰当的比例……喂!我还没取完呢!”
学徒叫住了准备端走饼干的下仆,继续往自己的盘子里铺上第二层饼干。
“这只是开胃菜,”他出声劝道,“后面还有很多。”
“没关系!我喜欢这道菜!”对方不为所动,继续着快速搬运饼干的动作。
艾布拉姆大师一脸不忍卒睹的表情,最终无奈地用手捂住脸,不去看那个方向。
“刚才说到哪里了……对,配方!首先,你需要一大杯刚挤出来的牛奶,唔,羊奶也可以,但我比较喜欢牛奶。然后你需要大概半杯的粪便,人的或者狗的或者猪的都可以。把它们混合在一起,搅拌均匀了。”学徒拿勺子戳了戳叠在一起的饼干,夹在两层饼干里的咸味酱和蔬菜发出了惨不忍睹的叽叽声,“这时你会得到一种……嗯,颜色很像巧克力牛奶的液体,将它刷到雕像上,涂均匀了,每个地方都要覆盖到,最好能多涂两次,如果你牛奶放多了的话,它可能会很稀,但如果粪便放多了,雕像就会发臭。涂好后埋到地里,可能需要等待一周的时间,再挖出来,就像你看到的那样了。”
他盯着自己盘子里一口未动的饼干,感觉非常的没有胃口。
显然其他人也是这样想的,因此这顿饭大部分的食物都被炼金学徒包了,那孩子似乎吃的很开心。
他决定以后再也不请对方吃饭了。
然而对方却像是缠上了他似的,大约以前从来没人这样欣赏过学徒的作品。可以想象,艾布拉姆大师对雕刻这种小道嗤之以鼻,认为这只不过是炼金师需要掌握的技艺之一,但真正的炼金术不应该满足于这种肤浅的成就,而应该追求更高的境界。他经常能听到这师徒二人的吵架声。
“你是我的学生!再这么玩物丧志下去,你这辈子就当个学徒吧,别想成为炼金师了!”
“切!炼金师了不起啊?我看还没我牛呢!”
“你你你你你……你光会个雕刻,能做出什么东西来?炼金术是神的技艺,是造物!是将沙土变成黄金的神奇能力!雕刻算个什么?”
“我的雕刻能将一块平凡无奇的石头变成凡人不得不仰望的伟大艺术!看看我的雕像!人们会为这其中蕴含的美而赞叹!并且将永远永远永远永远地赞叹下去!它是不朽的!是永恒的!炼金术做出来的东西怎么能和它相比?”
“石头就算被你雕出花来,它也是石头!炼金术的最高境界,是创造生命!你能做到吗?”
“我的工作,就是将生命从石头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你看看那些石头,那个立着的,那个躺着的,你难道没有一种感觉——它们曾经都是活着的生物,一种魔法、恶毒的巫术将他们变成了石头,现在它们动弹不得,但灵魂仍然活着,在哀泣,在哭号,在祈求有人能解救它们——那正是我的使命!”
“……”
通常来讲,这师徒二人的争吵都会以艾布拉姆大师的败北收场。这是显而易见的,他从未见过像学徒这样充满激情的人,他甚至觉得,或许对方眼中的世界,和他们的完全不一样。他们看着石头便是石头,雕像便是雕像,而学徒进入了另一种境界,在万事万物中都看到了天堂的荣光。
他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艾布拉姆要执着于将对方培养成一位优秀的炼金师。每次看见大师好像被遗弃的小狗一样失落地站在院子里,而学徒挥挥袖子扬长而去,他就有种想劝大师看开点的冲动。但他不清楚二人之间的纠葛,便没有贸然开口。
这两个人似乎长期维持着一种相敬如宾的距离。作为当世最负盛名的炼金师,艾布拉姆极为富有,但学徒显然过得非常拮据,身上的粗布衣服闻上去总是有股糟糕的馊味,黑色的卷发永远纠缠在一起,似乎生了虱子。在他许诺无限给学徒提供石料之前,对方好像长期靠借钱和诈骗来购买雕刻需要的原料,欠下的那一屁股债大多是炼金大师偷偷还清的,但每次被学徒发现后,换来的都是又一次的争吵,和离家出走。
或许仅仅是因为大师从来不了解学生的理想,只是一味地想将对方扭转到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上,又或许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