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上路后似乎起了风,女孩趴在他的腿上打盹,口水沾湿了他的裤子,他只好用外套将那个小小的身躯裹得更紧一下。前方的云盘旋着,像一道拱门横亘在天际,两侧的云如同飞斜着升起的白色山丘,天那么高远,他感觉自己如狂风巨浪中漂泊的一叶小舟,在山一样耸立的浪潮间被裹挟着朝着唯一的漩涡驶去。旷野低平,他望着前方那不知通往地狱还是天堂的巨门,好像自己的思绪被抻得如同夕阳下无限延伸的影子,扁平而失去重力,贴着地面滑翔着,朝着注定的毁灭而去。
他从幻梦中惊醒,不知自己为何对前路如此畏惧,仿佛他正面对着那堵名为绝望的灰色的墙,只能祈祷着眼前的路永远没有尽头。那是种如释重负的心态,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可以抛开,可以遗忘,而远方的尚未到来,可以不去面对,从地狱到地狱,只有中间的这段路程是天堂,却是如同水中泡影般一戳就破的遐想。
当落日的余晖将冬季的树林那光秃秃的干枯树枝投射成怪物的黑黢黢的爪子向他们伸来时,他意识到是时候扎营休息了。过了这片树林,再翻越一个小山坡,才能到达农庄的边缘,然而夜路太过危险,他们只能等到明天再启程。他望了望天边不断积高的乌云,感觉今晚似乎有遭遇风雪的不幸。因此晚饭后他支起了帆布帐篷,大概足够女王钻进去蜷成一团休息,而他们可以枕在女王的肚皮上睡觉。
“拜托!那是狼欸~狼!不是家养的狗!万一它睡着睡着饿了就把我们给吃掉了怎么办?”女孩丝毫不同意跟白狼共处一室。
“你可以睡在篝火边上。”他现在已经知道怎么处理妹妹的任性了。
于是他就一个人拎着睡袋钻进了帐篷。白狼的毛特别松软,不像一般的狼毛那样有些锐利,让他忍不住蹭了蹭,女王发出呼噜呼噜的幸福的声音,似乎对此很受用。狼的体温很高,枕在上面仿佛抱着个巨大的暖水袋一样舒服,女王的肚皮是软的,似乎能让他感觉到生命在血液间跃动着。他曾经枕过龙的肚皮,那滋味可糟透了,就跟行军时需要枕在硬邦邦的马鞍或者头盔上一样,如果敌人夜间偷袭,马蹄踏地的震动会顺着脑袋下的硬物传至,不过如果没有夜袭,那么第二天早晨就只能收获疼痛难忍的颈椎。
差不多晚上起风的时候,帐篷被刮的呼呼响,原本用石头压好的入口被掀开了一角,一个小小的身影拖着睡袋和毯子钻了进来。他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妹妹半闭着眼睛,用一种飘忽的拖着长腔的语调说道,“如果你看见了这里多出了一个人,其实她不是故意要进来的,而是梦游的时候不小心路过的。”然后就飞速地铺好睡袋将自己塞了进去,不知是因为怕冷还是羞涩团成了一个球。
他搂过女孩的腰,微笑着嗅着对方发际间的清香睡着了。
☆、第7章
他们在第二天午后抵达了村庄。
虽然按时节算已经是开春了,但地里的积雪还很厚,因此农夫们都赋闲在家。招待他们的是村里比较有威望的老维斯,往常他来收取税赋也是老维斯统一征好粮再交纳的。那是个头发已经灰白的老人,皮肤脏兮兮的带着沟壑,像干裂的老树皮,眼睛看上去已经浑浊了,光线暗的时候有些辨不清事物,然而纺起羊毛来却是一把熟练的老手。他们进门时老维斯正在手把手地教着新婚妻子怎样打理羊毛,从挽起的袖子和棕发下半掩着的脖颈来看,那是个挺白净的小姑娘,如果不是满脸的雀斑破坏了她的容貌,大约还能算是个挺标致的美人。
对于他们的到来,老维斯倒是欢迎得很。领主能够下榻自己家中,在这样一个闭塞保守的小村子里面是件非常值得夸耀的事情。他告知了对方几何学者的死讯,这并没有让老维斯显露出多少伤悲——几何学者已经很多年不曾来过村子了,对于村民而言,法师的学徒,也就是他本人,才是他们的领主。
然而当他提到今后几年,甚至更长一段时间,黑塔都不会再向村庄征税后,老维斯却紧张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问着是不是粮食交的少了或者作物长的不好,然后抱怨起天气的无常。他明白对方的心思,村民用粮食换取法师塔的庇佑,倘若没有了税收,法师塔对这个既无防护也不受哪个政权管辖的小小村落就不再有保护的义务。因此他只是简单地解释说他们兄妹要离开这里,暂时关闭了黑塔的大门,村民们就算想要交粮,也无处可交。法师塔的威慑还在,寻常宵小是不敢来犯的,至于林子里的野兽,女王和她的狼群会防范的。对方这才松了口气,虽然看上去还有些忧心忡忡的。他猜想大概他们离开不久,女王就会成为村民们新的保护神,毕竟耕地的人大多安土重迁,轻易不会换地方,哪怕再怎么不如意,能忍也都忍了。
尽管没什么记忆,他却感觉自己对体察民情一事相当地得心应手,大约上辈子没少做这种事。商人们经过村庄时会提到远方的一些见闻,通常是哪里又要打仗了,粮食要涨价了之类的内容。第二帝国和旧共和国又开始征战不休,夹在中间的七城联邦乐得隔岸观火,左右逢源,大发战争财。据说旧共和国把持了通往东方和南方的航道,第二帝国私下赞助海盗要绕过共和国海军的封锁,试图获得来自东方的支援。这些大人物们需要操心的事和他们这些小老百姓没什么关系,只不过银海位于第二帝国的北方,往来此地的商人们也多是帝国中人,航道封锁后,来自东方的香料就断了。结果就是冬季的肉食都没法保存的长久,风雪大的时候,村民们不得不在自己家里搭起窝棚,把山羊和牛赶到屋子里,弄得臭气熏天。
这个下午都是在融洽的交谈中渡过的。他的妹妹出乎意料地像个淑女一般,娴雅文静地坐在一旁听两个男人讲话,一点也没有在他面前那种咋咋呼呼的淘气样儿。只有当老维斯偶尔发现老婆纺毛线纺出疙瘩时拿烧火钳往小姑娘那奶白的手臂上啪地抽出一道红印子,他的妹妹才会下意识地一抖,好像抽在她自己身上似的。他悄悄地握住女孩的手,试图传递给她一点勇气。因此到了傍晚,老维斯的妻子去做饭的时候,他提议自己去帮把手,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看上去实在惨不忍睹。
“这怎么好意思呢?”老维斯的第一反应是这样。
那姑娘也羞红了脸,他才意识到自己唐突了,“我妹妹比较挑嘴,打小儿都是吃着我做的饭菜长大,怕她会不习惯。”
“哥哥~”女孩娇嗔道。“我没事的啦~”
“啊,理解理解。”老头突然就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理解了什么。“大人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内子,不碍事的。”
他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好像不太对劲。
不管怎么说,这顿晚餐宾主皆欢。老维斯的两个女儿前几年刚嫁出去,正好屋子里空出两间房,可以让他们住几天。他的妹妹依旧在入夜后开始精神抖擞,跟他聊起这家人的事儿来。
“女主人看上去很年轻的样子,长的也不错,怎么会嫁给这样一个老头呢?”女孩对白天目睹的家暴还是耿耿于怀。
老维斯的前妻死的时候,没留下一个儿子,只有三个女儿。这么一个小村子,大概人口不足一百,适龄的未婚男性就那么些,前两个女儿都嫁掉了,剩下最后一个没有合适的人选,老维斯就内部消化了。这田里的农活总还是要个精壮男人来解决的,老维斯想再要个儿子,也算不得什么过分的想法,只不过老成那样了,儿子什么的有没有戏却是难讲。
他是这样想的,但毕竟是在别人屋檐下,只好将事实稍加润色,委婉地跟妹妹道出。
“天啊,他们岂不是父女乱伦?”对方显得很震惊。
“小地方,没有外人进来,村里这么几户人家基本上都是代代通婚,乱伦不乱伦早就扯不清了。”他瞅着对方,看样子这孩子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
不过女孩倒不是笨蛋,思索了一阵后,弱弱地问,“哥,那咱们家算怎么回事啊?”
“你的父亲去了他的两个姐妹,姐姐生下了你,妹妹生下了我,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他简略地回答道。
“那……按照传统,你是不是要娶我啊?”女孩羞得满脸通红,低下头去。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他觉得妹妹羞涩的时候特别好看,忍不住替她将垂落的发稍拨到耳后,弄得对方的脸更红了。“但是导师临死前有交代,说我们两个不能结婚,因此我得带你出去,去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给你找个好夫婿。”
“这样啊。”跪坐在床铺上的女孩揪着衣摆。“那么哥哥是不是也要娶其他的女孩子当妻子呢?”
“理论上来讲,是这样的。”他对结婚没有太大的兴趣,因为他认为女性普遍是软弱而又不够理智的,很难沟通。如果要结婚的话,也只能是出于利益的交换,或者某种政治意图。“怎么了?”
“哥哥~你能不能答应我,”女孩突然使出必杀的亮晶晶的祈求眼神,“结婚前先让我认识下未来的嫂子?好不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