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第一眼看到伊斯坦港的时候,便是注意到这座城市精致小巧的美。
伊斯坦港的一半建在阿卡莎大陆上,另外一半则建在被三块大陆所包围的中心陆上,二者被一条窄窄的海峡所分隔,让这座原本就不大的城市看上去更加的玲珑。和北方人所喜爱的那种尖顶的瘦长的房子不同,阿卡莎大陆上的人们偏爱用黏土烧制成的黄砖搭起的四四方方的平顶小房子,并且用颜料在外墙画上各种抽象的装饰性图案。伊斯坦港同样是繁华忙碌的地方,却不像白城那样,人多的令人感到压抑,而是恰到好处地仅仅表现出热闹与友好。在海面上便能看到依着渐高的地势修建的房屋之间留出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全是穿着各色服装的行人,他们牵着马或者骆驼走着,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
而伊斯坦最令人瞩目的建筑则应属高地上的宏伟古寺。这座城市的地形整体地平,古寺虽说建在山顶上,却也没比旁边的民居高出多少,但相比那些袖珍的小房子,这座寺庙可就像个巨人了。黄砖垒成的外墙造型古朴,甚至可称其貌不扬,深绿的圆形拱顶扁扁的,更让寺庙有种四平八稳的憨厚。在阳光的照射下,还能看到屋顶上支起了个镀金的新月,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四座细长的尖顶柱子耸立在寺庙外围的四个方向上,如同将寺庙拱卫其中。
新月国度的居民大多是虔诚的库萨教徒,这一天他们上岸的时候正好赶上库萨教徒集体祭拜的时候,码头上看不见一个穿着传统长袍的阿卡莎人,只留下那些奇装异服的外国人站在岸上干瞪眼。
祭拜开始后,辽远深沉的唱经声回荡在伊斯坦港的每个角落,他注意到声音似乎是从那些尖塔上传来的,而在伊斯坦城内,只要抬起头,随处都可以看见尖塔的塔顶。
他们这群人中有好几个阔别故土多年的库萨教徒,听到唱经声之后竟然忍不住当街跪下,朝着圣城的方向匍匐叩拜,口中念念有词,他仔细听着,发现他们背诵的都是同一段经文。其他人不得不停下脚步等待着,他发现身兼少祭祀职位的博尔基亚并没有参与其中,甚至还不大瞧得上那些叩拜的人。
“那只是迷信。”后来他问起时,对方低声告诉他。“我也相信至高神存在,至高神创造了这个世界,但我不觉得那个神有无聊到叫我们每天定点定时朝一个固定的方向磕头,然后我们就能进入天堂。这太蠢了。”
博尔基亚将宗教视作一种统治手段,而且还是种效率很低的手段。“古代的国王没有足够的力量让每个人都遵守法律,所以就需要宗教,让被宗教所描绘的来世的美好图景所迷惑的愚民们相信自己只要做到什么什么就能有个充满希望的未来,然后他们就会乖乖按照统治者希望的方式生活了。”
和生活在新月国度内的大部分人不一样,博尔基亚年幼的时候并没有接受过正统的宗教教育。老国王是个仰慕西方文化的人,因此请来了曾经在七城联邦游学过的人充当王储的家庭教师,使得博尔基亚自幼便能说上一口流利的古帝国语,却对库萨教所编撰的瓦伦西亚圣典不甚熟悉。在他看来,王子殿下与其说是个阿卡莎人,倒不如说更像是个联邦公民。
不过老国王并不满足于仅仅在宫廷内把玩些西方大陆运来的新鲜玩意儿。这位目光长远的君主看到了自己的臣民在宗教思维的束缚下变得越发保守、闭塞、不思进取,意识到倘若不做出改变,新月国度终将衰落。而西方无论是迅速崛起的七城联邦,还是不甘其后的旧共和国,都是潜在的威胁。因此老国王希冀于改革,打算效仿西方的制度,从而让自己的国家能够重新振兴。
然而对于宗教势力来讲,西方的一切都是异教徒的东西,尽管法师们声称他们不再信仰奥斯丁教,但奥斯丁教的种种习俗却仍然在七城联邦的民众生活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学习西方很难说只是场政治改革,反倒更接近文化冲突。那些整日在寺庙里面对着经书的僧侣担心引进西方的制度会对传统造成冲击,从而动摇人们的信仰,而那正是他们所恐慌的。正是由于大量掌握着实权的宗教人士坚决反对改革,老国王虽然早就有改革的想法,却从没有实现过。
尽管传统势力十分强大,老国王却从未放弃过西化的想法。在博尔基亚留洋在外的这几年里,新月王朝内部经过种种波澜暗涌,新旧交替,大部分的关键职位都被支持改革的新贵族所拥有,而反对改革的人则几乎被完全排挤在政权之外。可以说,老国王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到了自己的儿子身上,不惜用人生最后的几年为王储的基业扫平道路。
由于老国王的高超手腕,当博尔基亚回到新月国度的时候,老国王虽然病重已久,政权却没有出现丝毫不稳固的迹象。王子殿下登基之后唯一能遇到的阻碍,无非是自己的几位弟弟中可能有野心勃勃之人,试图阴谋篡取王位,然而政权的平稳交接却保障了博尔基亚能够充分调动国家机器所拥有的全部力量,将任何的阴谋诡计都扼杀在摇篮之中。
由于政治环境的波澜不惊,他在到达伊斯坦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一直都处于相当惬意的状态。博尔基亚差不多全部的时间都在宫中度过,陪伴年迈的父亲走过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而他则带着妹妹来到了他们进入港口时所看到的那座恢弘的寺庙内住下。对于即将结婚的妹妹而言,现实距离想象中的幸福美好的人生之间还隔着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这座大山的名字便是语言。
“烦死了!”坐在对面的妹妹突然用力合上摆在桌上的厚厚的镶金套印字典,鼓着腮边瞪着那本无辜的书良久,才像个被雨水打湿的小狗似的蔫巴巴地趴在字典上,“为什么我一定要学这么难懂的语言啊?”
☆、46第九章(2)
阿卡莎大陆上所流行的通用语确实是世界上最难学的语言之一。过去的南方大陆上部族林立,各个部族之间的语言都略有差异,后来游牧民族入侵,统一了整个阿卡莎大陆,又将他们饶舌的、变化多端的发音系统掺进了通用语里,导致通用语里多出了不少对于非土生族裔而言很难发出的咽化音、小舌音和喉音,最后结果就是,对于非阿卡莎人而言,想要掌握这门语言简直是难如登天。
“我后悔了怎么办,”他的妹妹拿脸在字典封面上滚来滚去,“我不想当王后了。”
如果只是面对博尔基亚,古帝国语其实已经足够了,那小子常年使用外语,现在似乎连自己的母语都说的不太好了。但王后需要面对的是整个宫廷乃至国家,如果王后连她的子民所使用的语言都不会讲,想来也得不到什么支持。不过妹妹考虑的更简单一些,她认为这会导致她在舞会上只能充当壁花,而且伊斯坦会讲古帝国语的人不太多,她也不乐意每天只能对着兄长和丈夫讲话,那样她会郁闷死的。
他对妹妹的想一出是一出无可奈何,只好自己学习阿卡莎语来教给对方。
寺院里的僧侣很乐意教授他语言,对妹妹却爱理不理的,因为按照库萨教的传统,男女有别,女人最好能避免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虽然他们很欢迎女性信徒来寺庙参与宗教活动,但也应该穿上比较正式的服装。然而由于伊斯坦在早春时节就已经挺热的了,女孩没有像那些虔诚的库萨女信徒一样罩袍裹身,而是穿着白城流行的夏季服装,绣着暗花的洁白轻纱制成的蝴蝶袖上衣十分宽松,半个手臂都露在外面,衣摆卷起来,露出肚脐,下面穿着的裙子也才到膝盖。僧侣们第一次看到她这身衣服的时候面色铁青,后来就一直避免让妹妹进入他们的视野。
大概对于他们而言这身极为轻佻的服装本身就是对神圣之地的玷污。
他也认为妹妹穿成那样实在不必要,因为寺庙里面挺阴凉的,即使长袖长裤也不会热。相比外表的朴素与简约,寺庙的内部可以用极尽奢华之能事来形容。地板是用各种颜色的冰晶石铺成的,那是魔晶的一种,通常是白色带着些许淡蓝,不过也有很多稀有品种会呈现出其他的颜色。寺庙里大量使用的就是罕见的墨绿品种,那是种比翡翠更深沉的颜色,而且石头还是活的,倘若赤着脚踩在地面,绿色就会跟着人的体温走,踩着的地方颜色深些,其他地方则浅一点。
白城的人们会用冰晶石做成的冰箱来保存食物,有时候炼金作坊会承接这样的生意,学徒们在石板上刻下法阵,然后放到牛皮包着的木头箱子里。小冰箱不是很大,差不多可以塞进去六个细长的槟酒瓶子,而且温度不会太低,如果要用来做冰淇淋,就需要额外架设法阵。
地面上每隔一段距离就能看见用多种颜色的冰晶石镶嵌拼接而成的图案,不知是不是受阿卡莎大陆上的传统文化影响,库萨教的寺庙里不流行叙事用的人物画,而是偏好抽象的纯粹装饰作用的花纹。地板上往往是个巨大的圆环,里面有着各种弧度惊人的流畅柔和的线条,像是无数的绸带在风中飞扬一般,很难让人想象这是石板切割而成的。僧侣告诉他这实际上是经文,用最正统的阿卡莎语写成,他所赞叹的图画般的美感其实是阿卡莎文字的书法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