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怔,盯我一会,微微垂下头,似是沉溺于自己的思绪中,默一会儿,突地抬头盯着我道:“我第二个对象本来是你,只可惜我身份卑微,没有办法来园子里,只好默默等机会,可即便你们冬季回宫,你也总是待在西暖阁,我没有机会下手。”
说到这里,她脸上突然轻笑起来:“后来我发现了另外一个目标,皇上虽不常去坤宁宫,但他对六十阿哥却极是疼爱,每隔几日必会谴高公公来询问,阿哥平日里的饮食起居、骑术射猎。因此,我留心注意小阿哥的喜好,终于有一天,有了机会。小阿哥要去湖边赏鱼,这是既不暴露我,又能置他于死地的机会。那天出奇的顺利,皇后娘娘一直给我诉说旧事,她沉溺于自己的思绪中,而当时又只有我们三人,一切如我所预料的发展,其实在下水救他的一刹那,我心里是矛盾的,有些不忍心,但那时你知道我脑中忽然想起了什么吗?我想起了姐姐、姐夫,因此,我抱着小阿哥一起沉下去。”
脑中闪出六十在水中挣扎的画面,心一下子揪在一起,钝钝的隐隐作痛。我腿一软,身边的弘历忙扶着我,我捂住胸口无力地问:“那里的鱼是你准备的?”她得意一笑:“我在湖水里放了用药养过的鱼,它们放入深水中十日内不会游入湖底,因为只有飘在水面上它们才能呼吸。”
泪顺脸流入口中,心中一阵苦涩,挣开弘历的手,走上前双手紧扣着窗子,摇着头道:“我本打算永远不再对人再次提及这件事,因为这事关姐姐的名誉。但是,今日我告诉你,你不配做姐姐的妹妹,你根本不配,你们相依为命十几载,你可知道姐姐心中的人是谁,他根本不是八爷,她心心念念想得是阿玛帐下的青山,皇上之所以休了她,那是姐姐求来的,她想和青山生不同衾、死同穴。你口口声声说为了姐姐,其实你根本是为了自己,从小你跟明玉格格打架,你帮得了姐姐了吗?没有,你只是为她添了一桩又一桩的麻烦;你杀了这么多人却一直喊着是为姐姐和八爷鸣不平,但说句实话,你是为她们吗?你不是,你只是为了你,为了你这十几年所受的一切向我们报复。我从二十五岁突然变成了十几岁,你以为我愿意吗?这二十年来,我在宫中过着如履薄冰、担心受怕的日子,你以为我愿意吗?可我又能怨谁。”
她呆呆站在原地,似是陷入了沉思,过了半晌,她拖着脚镣走过来,隔窗盯着我道:“姐姐真是自己求的?”
我泪如雨下,点了点头:“这么多年阿玛虽无兵权却过着悠闲安乐的日子,没有皇上的口谕,这可能吗?你学这么多年医术,就是为了现在所做的事吗?”
她面色一变,轻声惨笑着缓步走到墙角,双手抱头蜷曲着蹲了下来。我眼角的泪无声滑落,默站在窗前,木然盯着她。
背后传来脚步声,我转过身子,高无庸矮身行礼:“老奴见过娘娘。”我轻一颌首,问:“皇上准备如何处置她?”他忙瞅了眼弘历,面露难色,弘历看我一眼,轻叹道:“公公不用为难,说吧。这里只有我自己听见了,至于娘娘,那是我告诉她的。”
高无庸‘扑通’跪下地上:“老奴谢四阿哥。”弘历忙托住他道声‘公公不必如此’。高无庸起身后轻轻击掌两声,声未落小顺子已端着酒壶进了门,见我在此,他脖子一缩,垂首走到高无庸跟前,举起托盘。
高无庸接过,小顺子打开门,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高无庸清嗓过后道:“坤宁宫女官瓜尔佳。岚冬,以下犯上,……,诛九族。”脑中本是晕晕沉沉,但‘诛九族’这句话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我身子一晃,弘历忙扶着我,我心中着急,推开他的手,走进去蹲在岚冬跟前急道:“岚冬,你阿玛、额娘到底是谁。你们不是流落异乡了吗,你本名是岚曦,是不是,你顶了瓜尔佳。岚冬进的宫,是不是,你说话呀。”
但她仍默默趴在腿上,似是没有听到一般,我摇着她的胳膊道:“难道你还要看到血吗,他们是无辜之人,也是对你有恩之人。”她慢慢抬起头,眼神迷茫,怔怔看着我,本就白皙的脸庞更是没有血色。
我又用力摇摇她,她苦苦一笑:“我从小虽调皮捣蛋,如男孩子一样爬高上低,但心是最软的。但是,你知道吗?当我睁开眼,发现自己变成别人的模样,我是多么惊痛,当时我多想回到京城……。”她未说完,弘历已轻声吩咐高无庸两人退下。
“可一个娃儿,又如何能回来。你可知道我的名字是谁取得?”她说完便惨笑着盯着我,我心中一惊,‘若兰,若曦’、‘ 岚曦’即是‘兰曦’。
她盯着我,又笑道:“那是姐姐和我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我心中沉痛,默默不发一言。背后的弘历一直低头无语,默听着我们的对话,此时,他忽淡淡的道:“奶娘,林语嫣。”
岚冬猛地抬起头,盯着弘历,一脸惊色。半晌后,像是忽地想到了什么,甩开我的手,拖着脚镣却轻盈地一闪身欺到弘历跟前,弘历疾速一退,我掩口惊呼,心提到了嗓子眼,而可岚冬却‘扑通’跪趴在弘历面前:“求四阿哥饶她一命。”
我心中一怔,有些不明白。弘历默看她一会儿,道:“不要拖延时间,你只需要对娘娘实话实说,我自会保她性命。”
她起身,站在我对面道:“我是顶瓜尔佳。岚冬入的宫,她府中的奶娘是我额娘,我阿玛名叫吕葆中。”我咬唇默想一阵,脑中蓦地想起为什么这个名字这么熟悉,忙问道:“你阿玛是吕留良的大儿子,你是,你是……。”岚冬微微一笑,看着弘历道:“四阿哥不会忘了自己的承诺吧。”弘历微微颌首,我心中诧异震惊不已,呆望着她,喃喃道:“你就是吕四娘?”
岚冬,不,应该是吕岚曦,睨我一眼道:“我没有乳名,也不知道谁是吕四娘。但有一句话,你说得对,我不配做姐姐的妹妹,我只是吕岚曦,家在崇州,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说完,自怀中取出一块帕子递给我:“我对不起皇后娘娘,这是我为她绣的,不知道她还愿意不愿意收,如果她收了,你只对她说‘岚冬对不起她’;如果她不收,你就扔了吧。另外,你额娘的镯子还给你,放在我这,我怕污了它。”
我接过,心中哀痛不已,但同时又有股冲动,不想让她死,想让她活在这个世界上,觉得她是自己的亲人,她是若曦,她是姐姐若兰的妹妹。可眼前六十、绿芜、十三的面容不断交替闪着。
‘杀人偿命’自是天公地道,可是,如果没有发生这么荒谬的事,她会变得如此疯狂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我捂住心口,默看着她微笑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会功夫,自她嘴角流出了血,我掩着面,身子却软软的瘫在地上。
弘历忙扶我起身,我腿软的步子已迈不开,只好整个身子依在他身上,慢慢出了房。
高无庸和小顺子见了我,吓得面无人色,弘历扶我入轿,我依在软垫上,全身无一丝力气。轿外传来弘历若有若无的声音:“瓜尔佳。岚冬,……,什么时候的事?”我心一惊,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以手撑着自己,挑开帘子问:“发生了何事?”
弘历走过来,看了我的神色道:“没什么事,娘娘回去歇息一会吧。”我微微摇头,怒道:“到了这时候,还能瞒我吗?”弘历低头默一会儿,忽地抬起头凝目注视着我道:“高无庸来传旨之前,去瓜尔佳府传旨的人已复命回来。”我头晕目眩,眼前一黑,脑中一片空白。
浑浑噩噩,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清醒时看见胤禛、承欢关切的目光,只觉得心痛莫名、头痛欲裂,昏沉时恶梦不断,一会是六十在水中挣扎着叫‘阿玛’;一会是绿芜怀抱着婴孩满身鲜血、目光哀怨的盯着我;甚至还有那面容模糊不清的侍卫在后面追逐我……。
浑沌时,脑中还有一丝清醒的意识,这丝意识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自己,这只是梦、是幻觉,只要自己清醒过来,眼前的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但自己已好像不再是自己,想醒时却总也醒不过来。
“额娘,额娘。”一声声忽远忽近的声音响在耳畔,我本已困极倦极的身子一震,支撑着自己循声而去。一个白衫女娃站在花丛中央,微微侧着头面带暖暖笑意,软软的道:“额娘,额娘。”我心惊诧,环顾四周,只有我自己,我纳闷的问她:“你额娘是谁,为何你独自一人在这里。”
小女娃张开手臂,笑着道:“额娘,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兰葸,我是兰葸呀。”我细细一看,她眉眼之间甚像胤禛,我心中有丝恍惚,慢慢向她走去。她的身子却是越来越淡,我心中一急,大声叫‘兰葸’,她面容越来越模糊:“额娘,你不要兰葸了吗,额娘。”
我扑过去,欲搂着她,怀中却空空如也,她的身影已消失不见,我心痛莫名、欲哭无泪,只知道喃喃的叫着‘兰葸、兰葸’。
“……,这样下去,大人还能撑得下去,孩子却是保不住了。”似是何太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