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上一赧,撇过头,看向房外。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他道:“我并不在意三哥的冷嘲热讽,只是担心阿玛的身体。仅是一场风寒,就伤了元气,实在令人忧心。这几年,皇阿玛对政事从来都是亲力亲为,奏折都是绝不隔日,仅此一项,在帝王之中也算是前无古人。只是这么一来,必是心血消耗得严重,我就怕这次的病只是一个开始。”
他并不了解胤禛内心的想法,但他这番孝心却令人感动。我们各想各的心事,房中只余炭盆中炭火“哧哧”的声音。
他微微一声叹息,我回过神,他站起身,道:“我走了。”
我点点头,走过去,他拿起门边太监送来的伞撑开,慢慢隐身于疾风细雨中。
我默默出神,原来弘时的愤怒缘于景陵祭天。胤禛的皇子中,他位序居长,而祭天这种大事,却交给弘历而非他。他震怒之时,我却与弘历一起出现,这误会是越来越大,想是再也不能解开。
我深吸口气,撑伞向正厅走去。
上了台阶,我站在廊下,合上伞,忽听房中“啪”的一声,似是茶碗落地的声音,心下一惊,伸手欲推门。
“朕继位之初就为他延请饱学之士王懋竑为师,教导他,希望他能成材。可他却不惜福,科场舞弊案、八王议政,哪一件他没有参与?这些是因他受了怂恿,朕也顾念父子之情,容他活到今日……”他话未说完,已剧烈咳嗽起来,我的手停在半空,心中大惊。
房中传来十三担忧的声音:“皇兄,你要保重身子,不要为此事过度费心,再说,弘时也未必就会动手。”
难道,难道他们说的竟是……我不敢再往下想。心中难受,我不想知道这些,可为什么偏又让我听到?手无力垂下,我准备回去。
胤禛又道:“今年若曦无故失踪,你暗中压下了,这事是谁做的,相信你心中有数,如此狼子野心,又怎会顾念同胞之情,此次他若真的动手,朕决不会再姑息。”
原来胤禛安排弘历到景陵祭天是别有用意的,并不是像自己心中所想的那样,是胤禛觉得无颜见康熙。
我四肢麻木,脑子迟钝,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内院行去。因为事不关己,心中没有一丝恐惧和心痛,只觉得空洞而悲凉。
雨渐渐小了,但却夹杂着雪粒“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我木然垂头走着,平日里常走的路今日竟觉得陌生得很。
忽地觉得雨雪停了,我微怔,抬头望望,原来小顺子不知何时过来了,此时正站在我身侧撑着伞。
我停步,身后传来高无庸的声音:“姑娘,皇上命老奴准备了早膳,吩咐只要姑娘一醒,就马上端进去。”
我摆手示意不用,走进院子,缓步走着,小顺子依然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我道:“退下。”
他忙转身而去,我进了房,掩上门,呆坐在桌前。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脸上痒痒的,我伸手一拭,原来是头上的雪粒融成了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隔着窗棂向外看去,雪花纷扬飘舞,忽飞忽落。一阵寒冽冷风透帘而入,浑身湿透的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顿时,浑身的麻木昏沉一扫而尽。我起身换过衣衫,躺到床上,盯着帐顶,默默出神。
开门的声音响起,我忙闭上眼,静静躺着。胤禛走过来,用手轻柔地抚着我的脸,温言道:“若曦。”
他声音沉痛,我的心莫名地揪了起来,慢慢睁开眼睛,迎上他略显苍白的脸。
他盯着我的双眼道:“若曦,我们要个孩儿吧。”
我的身子轻颤了一下,潜意识里有些渴望,可理智告诉自己不能这样。自己不能让他或是她来到这世上,整日为了权势而谋算,为了地位失了自我。我心中转了无数个念头,但仍是不知该如何回绝。
他眉头微蹙,紧抿薄唇,道:“你不愿意?”
我起身移过去,靠在他肩头道:“那年太医曾说过,我今生永远无法再有孩儿了。”
我只能这么说,他脸上有一丝痛苦掠过,哑声痛道:“我以为你现在可以,我以为我们有机会有自己的孩儿。”
我心神俱震,很想大声说出来,其实我可以,可以拥有自己的孩儿,只是,我刻意避开了那些日子,避开了可以怀上孩子的机会。
他紧搂着我,沉默了半晌,才闷声道:“起来吃些东西。”
我拭去眼角的泪,却见桌上放着食盒,心中一酸,搂着他腰的手又紧了些。
弘历启程的第二天,我随着胤禛回了宫,开始一个冬季的宫中生活。
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下了三天三夜,但却依然没有半点停歇的迹象。
这天,我独自一人走在厚厚的积雪上,眼望着天地之间的一片白色,心中欣喜异常。抬头仰望,白雪随风飞舞翻转,煞是好看。
“原来姑娘也喜欢这种天气。”转身一看,原来是熹妃。
我淡然一笑,道:“我虽不喜冬日里的寒冷,但却极喜雪地里的景色。”
她眉眼蕴笑地打量我一阵,道:“皇后娘娘果真是好眼光,这斗篷也只有你能穿出味道来。”
我低头看看身上的斗篷,仍淡淡笑道:“这确实是稀有之物。”虽已不似以前那样从内心里排斥她们,但我仍做不到和她们像姐妹一样闲话家常。
她挥手屏退了随身宫女,走过来和我并肩而行,两人静默地向前走了会儿,她幽幽开口道:“谢谢妹妹。”
我皱眉不解,随即心中雪亮,心中苦笑,但面上还是带着一丝微笑,道:“难不成你也认为我帮了弘历?”本以为弘历聪慧机敏是因为她教导有方,今日看来,是我想错了,她和常人无异。
她轻轻摇头,道:“我从不曾认为是你刻意帮了这孩子,我之所以谢你,那是因为你确实是真心对待这孩子的。”
无意中瞟见她手腕上的佛珠,我心中忽然有种感觉,自己看不透她。
我沉默着不言语,她又道:“这些日子,这孩子似是消沉许多,或许明年开春皇上就会为他指婚,作为母亲,我希望他娶回一个自己心仪的女子,妹妹眼光独特,也帮这孩子留意一下。”
这事她似是思量透了一般,说起来流畅爽利,毫无阻滞。
我收敛了脸上的浅笑,道:“你也不必过于担心,皇上指婚的女子绝不会差,再退一步讲,四阿哥极为孝顺,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她轻拂去我袖上的雪,微微笑着道:“难怪皇上如此喜欢你,你的确是不可多得的聪颖女子。”
我再也搜寻不出想说的话,遂轻声道:“我也出来一阵子了,该回去了。”她似是已觉察出我的不耐,但仍浅笑道:“那就快回吧。”
我刚转身,她又道:“妹妹如得空,还是去谢谢皇后的赏,虽不惧怕什么,但毕竟宫中人多口杂。”
我沉吟了下,道了声谢,转身回去。
过了两日,雪依然下个不停。
不知哪个宫里的梅花早早地开了,空气里氤氲着淡淡馨香。宫中巷子里的雪都是即下即扫,此时地面上已无浮雪,冷风穿巷,雪水凝成薄薄的一层冰,我带着菊香前往坤宁宫。
菊香边走边嘟囔:“顺公公准备好了轿子,你不用,非要自己走,冻坏了还不是得自己受罪,别人可替不了。”
正说着,前面忽地传来阵阵哄笑声,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扫雪的小苏拉和小太监在巷子里一边扫雪一边撒欢,不时有人摔个四仰八叉。菊香忘了埋怨,也跟着笑起来。
见我们走过,他们收了笑,肃容干活。我们缓缓地走着,不觉已到了坤宁宫。
放眼望去,翠竹正指挥着十几个小太监扫雪。见我来到,她忙不迭地疾步走过来,轻拂去我身上的落雪。
我朝她微微一笑,问:“皇后可在宫中?”
她神色微变,面带一丝讪笑,嗫嚅着道:“皇上也在。”
见她为难,我浅笑道:“那待会我再来。”
话音未落,我已转身顺着来路疾步而回,脑中空洞,不想知道他来此的原因。他毕竟也是她的夫,她的夫,她的……后面的菊香不知轻声说着什么,我没听见,也不想理她。
雪白得晃眼,我已辨不清方向,见着路就往前走,走了一阵,抬眼看看,我已到了御花园湖上的长廊里。整个园子已被厚雪盖严,天地之间似是没有界限,都是雾茫茫的。湖边树木的枝丫上都挂上了冰凌,朔风漫卷,轻盈的雪像粉尘,又像白烟,在湖面上飘忽移动。
腿脚已没有了知觉,我木然站着,怔怔出神。一阵风吹来,身侧的菊香吸了口气,悄悄看我一眼,笼着手缩着肩,头垂了下去。
我朝她浅浅一笑,道:“你先回去,我待会就回。”
菊香一喜,但随即面带担忧摇摇头道:“天冷道滑,奴婢还是跟着你才能放心。”
我收住了笑,沉声道:“回去。”许是见我神色坚定,她咂了咂嘴,没有做声,转身慢慢朝外走去。
我仍默默站着,身上已无一丝热气。
忽听身后脚步声传来,我没回头,轻斥道:“怎么又回来了?”脚步声停在身后,手中塞入了一个暖手炉,我叹口气,转过身,翠竹站在跟前,笑道:“你以为是菊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