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年末,一股寒意直蹿心头,我的额头霎时沁出丝丝冷汗,下意识地紧偎着他。
觉察到了我的异常,他笑道:“只是伤寒而已,无需再担心。”
见我仍是面带惊悸,沉默着不言语,他道:“别想了,睡会吧。”
我点点头,但仍紧贴着他,他轻摇了摇头,道:“难不成你想坐着睡?”
我面上一热,脑中却忽地想起太医交代的话,猛地抬头,道:“你烧退后,还要再吃一剂药。”
他自床边拿起一个空碗笑了笑,我刚松了口气,突然想起高无庸还站在门边,而我们刚才却……
我双颊有些烧,朝房门看过去,胤禛吃吃一笑道:“他已退下了。”我收回目光,躺在里侧,一会儿工夫,头脑已渐渐模糊,又道:“你也歇息一会。”
他点点头,在身侧躺了下来。
桃红柳绿的三月,我们乘一叶扁舟,扬帆而行。碧波荡漾,我身着月白色的衣衫坐在船头,两岸不知哪儿传来的乐声幽幽弥漫,我眸含柔情望着对面的他,他也朝我微微笑着,忽地他身后水面蹿出面目狰狞的怪物,向他扑去,他却恍若不觉,依然浅笑着看着我,身后却慢慢流出猩红的血,我凄厉地号叫一声,扑了过去,他却忽地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大叫道:“胤禛……”
我哭得肝肠寸断,全身一丝力气也无,慢慢地睁开眼睛,泪水仍是止不住,梦境如此的真实,恍若发生在眼前。
他已不在身旁,我起身,匆促地洗漱后,急忙跑出门。他身子才好,怎可马上开始理政?
走出内院门,我脑中还想着那个梦,忽听到前方有杂沓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却是乌喇那拉氏带着妃嫔宫女等十余人。她们应是得信后来看胤禛的,我走上前,矮身一礼,皇后忙托住我的身子道:“妹妹不用多礼。”她浅笑道,“皇上这一病,可是苦了姑娘了。”
我知道她说这些话是真心的,心中并无不适,遂笑着回道:“哪敢道苦,这也是我分内之事。”
她眸中笑意加深,握着我的手问道:“皇上的身子可好了些?”
我点点头,道:“烧退了,这会儿正在早朝。”
她轻叹一声,道:“皇上从不知顾念自个儿的身子,大病初愈,就忙着朝事。既是皇上身子已无大碍,我们也就回了。”
我不能摇头又不能点头,沉默了一会儿,浅笑道:“下朝后,我会禀明皇上,皇后前来看望过。”
她恬静地笑笑,松开我的手道:“妹妹脸色青白,想是这几日累了,也要多歇息一下,省得也病倒。”我点头轻笑着应下,她正欲往回走,身后的齐妃唇边噙着丝冷笑道:“皇后娘娘,听闻这阁内景色秀丽独特,既是来了这一趟,就让妹妹开开眼吧。”
熹妃面色黯了片刻,继而又微笑起来,裕妃等众妃嫔有的面露期待,有的带着一丝看好戏的神色。我暗暗叹气,此时已是初冬,树木花草早已枯死凋谢,仅余傲菊独自点缀着院阁,哪有她口中的景色秀丽之说。我心头涌出丝丝苦涩,有些无语,遂静立在原地,面带浅浅笑意。
皇后细细打量了一会我的神色,面色一沉,虽然笑着,声音却很冷:“这院子也是你等能随意观赏的?真是反了你们了!”熹妃轻轻摇头,仍旧浅浅笑着,裕妃等众人却是面色一凛,悄悄瞟了齐妃一眼,慌忙垂下了头。
皇后看着我笑道:“妹妹,前些日子宫里缝了一件狐皮子斗篷,我回头差人给妹妹送来。要说这狐皮本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只是奇在它居然白得无一丝杂色。前些日子我就寻思着,姐妹之中,也就只有妹妹的气质才配穿它。”
见齐妃眸中含怨,我浅笑着推脱道:“谢皇后的厚爱,只是我冬季里也甚少出门,还是赏给需要的人吧。”
见我推让,众妃皆惊,皇后显然也是一愣,似是不相信我会拂她的面子,瞬间过后,她微微一笑,提步欲走。一旁的熹妃却笑着拉我,道:“这是皇后的一片心意,妹妹就收下吧。”
熹妃似是面带深意,我微怔,她又点了下头,我沉默了片刻,矮身一福,道:“谢谢姐姐。”
听着我改了称呼,皇后先是微怔了下,随即脸上露出笑容,道:“我们这就走了。”
我微笑着颔首,她们一行人缓步而去,忽地,皇后回头望了内院一眼,眸中神色似悲似哀,我心头一震,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下,心中一阵难受。在这里,女人的悲哀,不在于她生为女人,而在于这个社会强加给女人的种种不公。
一阵刺骨冷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寒噤,抬起头,天空阴霾,团团或青或灰或暗紫的浓云低低地压在头顶,天地犹如两张大板,上面的大板渐渐地一点一点压下来,夹在天地之间的我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仰首沉默了一会,冷得刺骨的细雨洒落下来,我蓦然回神,想起今早的梦,心中暗暗责怪自己为何还在为无谓的事伤神。绕过正厅,我疾步向阁内走去。
我匆匆忙忙,刚走到院落门口,弘历迎面而来。
自那次林中偶遇之后我一直没有再见到他,好久不见,也许是他个子长高了的缘故,我觉得他脸颊显得瘦了许多。
我们互相微微一笑,他错身让开了路,我前行两步,回身疑道:“你来此何事?你阿玛不是在早朝吗?”
他蹙眉不解地道:“早朝已散,阿玛已回来了,你没见到?”
我转身回来,站在门口廊檐下避雨,雨下得越发大了,我抬头看看,道:“也许他是在正厅,我们过去。”
他点点头,又看了我一眼道:“你先等着,我吩咐她们拿伞来接你。”
我走过去,笑道:“这么近,不用这么麻烦,我们走快一些也就是了。”说完,举步向前一路小跑,他随后跟着。
快到正厅,却有一个人从廊下急冲了出来,我不及闪避,被撞了个趔趄,身子不由得向后摔去。心中暗暗叫苦,不知是谁这么鲁莽。
身子被随后而来的弘历扶住,我站定后,向肇事者看去,却见弘时目光阴冷地盯着我们,我在心中无奈地苦笑,轻轻摇头,向前走去。
背后的弘时冷冷地道:“姑娘似是忘了曾经说过的话。”
早上齐妃之事又涌上心头,我心中微怒,回身冷笑一声道:“我所做的,件件都是分内之事。”
他恨恨地接口道:“依我看,现在姑娘的分内之事应是好好侍候皇阿玛。至于其他的,姑娘还是少插手的好。”
他这话说得狠毒轻浮,我心中气极,面上却嫣然一笑,道:“我分内之事是什么,似是也不劳三阿哥指手画脚。”
他额头青筋暴起,握拳疾步走到我跟前,弘历忙过来拽着我的手后退了几步,道:“三哥,你逾越了。”
弘时隐去怒意,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道:“我乃堂堂三阿哥,有何逾越?”
我微怔了一下,无奈地轻轻笑了起来,对他谦恭一礼,道:“奴婢见过三阿哥,三阿哥您吉祥。”
弘时坦然受了一礼,我扭头向内院行去,不想与这个被嫉妒扭曲了心灵的孩子一般见识。
我进了房,绞了帕子递给跟进来的弘历,擦拭后他的衣衫依然半湿着,我随手招来院中的小太监,交代他端一个炭盆进来。
这本是承欢院中我的房间,虽然一些日子没在此居住,却依然被打扫得纤尘不染,窗明几净。
我坐下来问:“你不是找你皇阿玛吗?”
他坐在对面,瞥我一眼,道:“三哥既已找过了,看他的神情,想是事情已再无转圜余地,我找与不找,已没有两样。”
小太监麻利地放好炭盆,轻轻退了下去。我和弘历不约而同地把手放在炭火上方,我边烤着手边问:“出了何事?”
他半晌无语,我心中不解,抬起头,却见他眉宇间有些许不自然,神色也略带尴尬。见我看着他,他收回手,眸中暗淡下来,道:“好些日子没来了。”
他答非所问,我默默想了一阵,心中莫名一慌,也收回手。
他轻叹一声,道:“你似是很满意现在的生活状态。”一时之间我不知该说什么,他却又续道:“不过,依我看,这种日子也是你所希望的吧?”
我轻吁出一口气,释然一笑,道:“朋友还是如此明白。”
他嘴角扯出一丝笑,半晌后又慢慢收敛,双眸盯着炭盆子,道:“皇阿玛令我主持今年的景陵祭天,早朝时已颁了旨。”我心中一痛,刚缓过劲的身子瞬间冰冷,再无一丝暖意。弘历似是仍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发现我的不安,又道:“本应是皇阿玛亲自去的,可太医却认为阿玛的身子才好,经不住舟车劳顿。”
我定定心神,挤出一丝笑,道:“这是你阿玛对你的信任,你应努力办好,才不至于辜负他对你的期望。”他笑着轻轻摇头,我一怔,道:“你怕了?其实你无需顾及他人,只做好自己应做之事即可。”
他瞅我一眼,道:“角色转换得还真是快,刚才还叫着朋友,眨眼工夫就变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