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兴奋,口水就格外的多。把又林的脸都给糊湿了。
朱慕贤进来时,就看到妻儿紧紧相抱的这一幕。
他心里一动,脚步停下来,在那儿静静的看了一会儿。直到又林发现了他。
“回来了?”
“嗯。”
朱慕贤坐到妻子身旁,把妻儿一起拥住。
他能体会到妻子这时凄惶无助的心情。
他曾经经历过。
夫妻俩商量了几句回程的安排,中间夹杂着原哥儿含糊不清的咿呀声。
这孩子学话慢,大约男孩子都是比女孩子要慢一些。
“当年,祖父被参之后,就免职在家。我那时候虽然不是孩子了,可是一直被娇纵着,不大懂事,不知道家里要出大事。还为祖父在家而高兴,因为祖父答应了教我下棋,可他总没有空儿。第二天傍晚时分有拱卫指挥司使来家,前后门都看住,抄走了家里、书房里的不少东西。那时候娘紧紧抱着我,生怕我乱动乱说闯了祸……”
他忽然说起这些事来,又林并不觉得很意外。或者说,她现在的反应是有些迟钝的。
所以她只是静静的听着。
当年的事,在朱家不大有人提起,又林只断断续续知道个大概,细节无从探究。
“全家人都战战兢兢,生恐这些人抄走东西不算,只怕要把人也全拿下问罪。祖父也被带走了,剩下的人全都惶惶不可终日……那天晚上晚饭没一个人吃得下。夜里也睡不着觉。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屋子,但是那天又住在了娘那院的西屋里。我从来没有觉得夜有那么长,睡不着觉,黑暗中好象有无数鬼怪伏着,伺机就会扑上来吞了我……”他揽着妻子的手紧了紧:“二嫂子就是那时候突然早产要临盆了,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她肯定也是吓坏了。结果……大人孩子都没保住。先前隔着两个院子都能听到她在喊,我很害怕,后来渐渐就听不到了――”
又林的注意力渐渐集中起来,反手抱住他。
她能体会到当时的朱慕贤有多么惶恐无助。祖父生死未知,而嫂子和侄儿已经先送了命。这很可能是他第一次面对死亡,亲人的死亡。来得这样惨痛和突然,令人措手不及。
“后来祖父回了家,看住府门的那些人也撤了,可是全家还都是提心吊胆的……祖父回乡,我那时候也跟来于江读书,未尝没有避祸的意思。”
又林安抚地握住他的手。
原哥儿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大人的话题他不懂,小孩子的注意力也很难长时间集中,原哥儿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靠在母亲怀中瞌睡起来。
“没事儿,都过去了。”朱慕贤反过来安慰她:“一切都会好的。”
又林轻轻嗯了一声,头靠在朱慕贤肩膀上。
翠玉正要进来回话,先看见屋里头三个人靠在一起,迈进来的脚又退了回去。
又林也看见她了,抹了下脸,提起说:“有什么事?”
翠玉进来回禀,说外头有客,是找姑爷的。
“是哪一位?”
“是谢相公。”
谢岳是朱慕贤在于江读书时的同窗,前两天也来家里吊唁过。
朱慕贤站起身来:“我出去一下,你好好儿歇着。”
“嗯,我知道。”
人情应酬总无处不在,人也不能总活在悲戚之中。
原哥儿已经睡着了,又林把他放在榻上,又放下帐子。翠玉小声说:“奶奶,我刚才看见一个人。”
“谁?”又林转过头来问。
“就是原来五老爷那二丫头。”
李心莲的妹妹?翠玉要不提,又林真不想起她来。
“她现在怎样?”
“已经嫁了,刚才见她的时候挽着头的,妇人打扮,听人喊她小顾嫂子。前几天我就见她了,一早就来了,总到天黑才走,茶饭点心一口没少吃,脸上可看不出有多难过来。刚才厨房的人说,她去要了好些菜包了带走。”
“她嫁的人家不如意?”
“想也知道,有那么样的爹娘,又没有一文钱嫁妆,好人家谁娶她。”翠玉是知道李心莲的事儿的,心说,要是她姐姐在京城干的事儿传回来,就是倒贴几万贯也没人娶她的。
但愿这丫头别象她姐。李心莲实在是李家的异数,心狠手辣,心性行事都那么偏激,以至于伤人害命,走上邪道。
通儿在门口探了下头,翠玉眼尖看见了他,连忙唤了声:“二少爷!”
又林也看见他了,招了招手。
通儿低着头,慢慢走了进来。
又林对这个倔得连一声都不哭,所有情绪全藏在心里的弟弟也很心疼,拉着他的手问了几句话,通儿都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抬起头来:“上次爹娘去京城,没带我去。”
这话没头没尾的,不过只要他肯开口就成。
又林摸着他额头上那触目惊心的淤青:“那会儿你要也去了,谁在家陪祖母呢?”
通儿又低下头:“等我再大点,不用别人带着,我也能去京城看你,看外甥。”
“好,我等着你。”
翠玉端了点心过来,又林拿了一块递给他。通儿接过点心,霍地站起身来:“我走了。”
又林一把没拉住,只能眼睁睁地看他走了。
对这个弟弟,又林嫁时他还小,隔了几年没有见,她已经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这个年纪的半大少年,想法最难揣测。
要是小一点,还是孩子,那想法总是单纯得多。要是再大一点,更接近成年人,那思维方式也有一定的模式。
想起母亲说他爱逞勇斗狠,又林不禁有些担心――他们家总不会出个游侠儿吧?
别看话本小说上头写的游侠儿多么英武潇洒,在现在,在这样的现实中,这些人都没什么出路的,违法犯纪,过的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很多人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侥幸活得久的,也大多很潦倒。
不成,得跟父亲好好说说,别真让他走上那条道了。
李老太太留下的东西,一些是在她还清醒时指名留给又林的。对这个孙女,李老太太格外偏爱些,其他人也都没有什么异议。有些首饰、衣料,古董,四奶奶都给女儿收拾了出来,装了几只大箱子。回去的路不用象来时赶得那样急,要装的东西也格外的多,尽可以安排一艘大些、尽量舒适些的船。
又林一早醒来的时候,恍惚了一下,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
不是在京城――
是在她的家乡。
现在看着家乡的一切,都有一种熟悉的陌生。几年里头人事变迁,有人死了,有人出生,有人渐渐老去,有人一天天长大。
她对这一切既感慨,又留恋。因为她待不了几天,就得动身回京。
石夫人也来了一趟,有许多东西托又林捎给石琼玉。几年不见,又林一下子真认不出她来。记忆中石夫人风韵犹存,看着也就三四十的样子,现在竟然头发白了许多,脸上也爬上了许多皱纹,简直一下子老了二十年一样。
第283章
又林心中吃惊,不过当着石夫人她自然没有表露出来,说起石琼玉的近况和她的孩子,石夫人老迈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但是最终也没有说,把东西交代清楚就告辞了。
送走了石夫人,又林问四奶奶石家这两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在京城一点风声也没听到,好歹朱家和石家也是有亲的,真有事的话,总会有风声――可她什么也没听说过。
四奶奶也说石家没有什么事。真要说有,就是石老爷子这两年身体大不如前了,毕竟是吃行伍这行饭的,年轻时落下的旧伤,当时体格壮不觉得什么,现在年纪大了压不住,都发作起来,听说冬天的时候几个月下不来床。
可是单为了这事,能让石夫人老成这样吗?这种衰老的速度太不正常。
“其实也就是这一二年事儿,就是今年吧……”四奶奶说:“好象一下子就老下来了,有一阵子没见她,再见时我也吃惊得很,差点儿就认不出来。”
又林隐约猜到了些什么,晚间朱慕贤回来时和他提起这事儿。
朱慕贤犹豫了下,但是想着妻子迟早也会知道,一直瞒着她,倒不好。
“其实……虽然咱们家与石家也算有亲,但是石家老爷子常年驻守在外,朱家则是在京里,来往并不算多。当年石家与杨家交好,定下了儿女亲事。但是杨家遭祸时,石家袖手旁观不说,可能还,从中捞了些好处。”
又林早先就猜到一些了,现在并不觉得太意外。因为先前石家对杨重光的态度实在不对头。就算是嫌弃他没家世不肯将女儿相许,也犯不着那样压着他。要不是来了于江之后朱老爷子从中干预,杨重光只怕都没有进书院的机会,更不可能有出头之日。
石家为什么那样忌惮杨重光。担心他能出人头地?只怕就是先做下了亏心事,生怕来日他回过头来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