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有女儿在身边,臣妾已经很满足了。”听了我的话,他重又让我枕在他的肩头。沉默良久,他忽然叹了一口气,幽幽地对我道:“子夫啊,朕累了。朕真的好累啊。张骞还是杳无音讯,朕已经派人去打听了,也许他已经……”说到这里他说不下去了。我知道,张骞对他来说,是情同手足的臣子,更是患难之交。如果他有什么意外,他就像失去了自己的手一样疼痛。
可我又不能对他说,张骞没死,十三年以后他会回来的。我只好安慰他道:“陛下,要相信张骞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平平安安地回来。”“但愿如此吧。”枕在他的肩上,我感到很踏实,却更感到这个男人身上背负的天下是有多么重,原来不止是女子需要一个安定的肩膀依靠;男子更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去让他躲藏。
“嗡嗡嗡嗡……”沉重的钟声哀鸣了四下,我从他的肩上起身。他看向远方,深深地闭上了眼睛,喃喃地说道:“这是丧钟声,宫里有人去了……”
远光元年,太皇太后窦氏薨。
一时间,整个内外朝的某些大厦呼啦啦地就像崩塌了一样。这里面受影响最大的恐怕要属刘嫖了。她唯一的靠山死了,女儿不得宠,自己这个女婿又和自己僵持着,早就对她一肚子的意见。现在,只怕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
阖宫上下都穿着黑白的孝服,一时间压抑至极。长信宫中,我拜见了王太后,道:“太后长乐无极。”她见了我,笑着说道:“子夫啊,快过来坐坐。”我疑惑地问道:“不知母后叫臣妾来有何事?”她拉过我的手,丝毫没有悲伤的样子,反而是一脸的轻松。我想,现在在这宫里,再没有人能压制得住她了,她才是这后宫之中的第一人。忍了这么多年,终于熬出头了。
她欲拉过我同她一起坐,我低头轻声地说道:“臣妾不敢,臣妾岂敢与太后平起平坐。”她眯着眼睛看着我,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果然是个孝顺聪明的孩子。你过来吧,你现在肚子里又怀着我刘家的子孙,岂有让你站着的道理?”我依言坐了过去。
在我眼里,她早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温顺与世无争的王美人。人一旦有了权力,就会想要得到更多。只要欲望存在了第一天,就会越来越膨胀,女人也一样,后宫里的女人更是如此。她看着我的肚子,笑着问我道:“这次能否给我刘家生个皇子啊?”我直言不讳:“能不能生皇子子夫听天由命,不敢造次。”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啊,就是太老实了。什么都不晓得去争,要是别的女人怀了孕,巴不得天天烧香祈祷老天赐一个龙子才好。”我平静地答道:“在后宫里,帝王的宠爱甚至儿子都不是能让人屹立不倒的法宝,唯有隐忍沉静,才是活下去的不二法则。这……也是母后教给臣妾的。”
王太后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情,她抿了一口茶道:“隐忍?两个字说得轻松,做起来是有多么的不容易!不过忍过之后,方能知道当初自己的隐忍是一个多么正确的决定。”我沉默不语,片刻她又转头对我笑着说:“哀家看得出你是个聪明人,哀家也喜欢你这个儿媳。你那个披香宫到底还是太小了,哀家想叫你搬去椒房殿你意下如何?”
椒房殿?我心里一惊。那不是历代皇后才可以住的地方?以前是窦太后做皇后的时候住着,后来大修,阿娇姐姐也就去了甘泉宫,所以一直空着无人住。让我去住椒房殿?不就等于公开与阿娇姐姐叫板了吗?我忙推脱道:“臣妾承蒙母后错爱,臣妾卑微,不敢住椒房殿。”
她不以为然地说道:“不敢?怎么不敢?”她忽然放低了声音,靠近我对我说:“只要你愿意,不要说椒房殿,甘泉宫我也可以叫你现在就搬进去。”我顿时觉得冷汗从我背后袭来,这王太后到底想要干什么?我有些胆怯地看着她。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害怕,她对着我笑笑,忽又一脸严肃地对我道:“在后宫里,隐忍是不二法则不错;不过隐忍并不是一辈子的,该不忍的时候如果不出手,那就只能一直隐忍下去,甚至被人踩在脚下,永远不得翻身。因为有些人一旦有了能力咬你一口,就会死死地咬住你,让你动弹不得。你也是做母亲的人了,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你的两个女儿还有这个未出世的孩子考虑考虑了。”
说实话,从我踏入汉宫的第一天起,我就从来没有想过要在这里为自己争什么。即使是为妍儿、娟儿,我也只是希望她们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就好。可是王太后刚才的话真是着实让我感到害怕了。死死地咬住我?她会吗?阿娇姐姐会这么无情吗?
正在我心乱如麻的时候,外面的宫女突然进来通报了一声道:“太后娘娘,窦太主刘嫖求见。”王太后冷冷地对宫女说道:“不见,就说哀家今日身子不适,改日吧!”“诺。”我看向她冷冷的脸,心想:若是放在昨天,别说是没病了;就是真的身子不适,恐怕也会强撑着去见刘嫖。真是风水轮流转,此一时彼一时啊!
不一会儿,那宫女又进来了,道:“太后娘娘……”她不耐烦地喊道:“不是说了不见了吗?”那宫女委屈地小声答道:“回太后,不是窦太主,是武安侯田蚡田大人。”
第 55 章
一听说是田蚡,她便立刻换了一张笑脸,对那宫女道:“还不快叫武安侯进来!”宫女忙诚惶诚恐地答道:“诺!奴婢这就去。”一个身形不算高大,相貌也平常得甚至有些丑陋的男人走了进来。我也跟着起身。
他先对着王太后喊道:“臣参见太后,太后长乐无极。”他微微地抬头,看见了站在王太后身后的我,有些疑惑地问他姐姐道:“不知这位是……”王太后看了我一眼,笑着对他说道:“这是彻儿的一位夫人卫氏。”田蚡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位就是卫夫人。臣田蚡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我对他笑笑,也欠了欠身子,道:“国舅爷言重了,晚辈参见国舅爷。”他看了我一眼,又看向王太后,王太后便转身对我说道:“子夫啊,你有身孕在身,就先回去好好养着吧。刚才跟你说的事情,我们以后从长计议;当前你要做的,就是尽快给我们刘家生一个小皇子。”我点了点头,忙对她说:“臣妾谨遵太后懿旨。”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我退下。出了长信宫的门,我这才松了一口气,真是如坐针毡啊。看来,这王太后是想拉我入她这边,到时候我一旦做了皇后,那这宫里就等于全是她的人了。难道阿娇姐姐这么早就要被废了?我冷笑着:我的确知进退,知隐忍,不过我也不愿意被另外一个人捏在手里。一旦我明确地靠向她那边,那我便成了傀儡,任由他人宰割了。
武安侯田蚡,上次见他是我第一次来长安,寻刘陵的时候。刘陵是他的情妇,偶尔从宫娥黄门那里也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刘陵姐姐……我猛地想起她的遭遇,心中就是一阵锥心的痛。我的丈夫当年一夜风流睡过她,曾经爱她的人又深深地伤害过我,这一切是不是就叫因果报应?想到刘彻对刘陵的所作所为,不知怎的,除了当年的愤恨,我还多出了另外的一种痛。
我知道那种心痛源自什么,它令我惶恐。我拼命不允许它的发生,然而它却慢慢地侵入了我的骨髓,渗透进我的心里。我想:那个叫刘彻的男人,已经走进了我的心里,正在慢慢打开我紧闭的心扉。我已经习惯了依赖,习惯了看他笑的样子、怒的样子、熟睡的样子、和妍儿、去病嬉闹的样子……虽然我还不确定,这种感觉是不是爱。
我没有如她们愿地为大汉添一位皇子,又是一位公主。三公主承袭了她两个姐姐,依旧长得清丽可人,更兼一份妩媚。刘彻对我连生三个女儿的事情哭笑不得,却依旧视如珍宝,为她取名媚儿。自窦太后仙逝之后,他便是真正亲政了。朝中、军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像山一样像他压来;还有北方的匈奴,日渐猖獗。远光二年,马邑之围未能伏击匈奴,开始与匈奴大规模交战。这阵子每次见到他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转眼妍儿已经七岁了,连媚儿也可以喊刘彻父皇了。当晚,他又一身疲态地来到我这里。我让绿筠等人抱走了三个女儿,此时的他已是心烦意乱。我很想为他分忧,可又不知从何说起的好。我轻轻地靠在他的胸膛,他搂着我的肩,叹了口气道:
“近日,北方的匈奴日益猖獗,屡屡犯我边境。边境的百姓也是民不聊生;长安这边,对朕重用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事,大臣们一直以来就是颇有微词。而这几日,朕也觉得总是一味的‘仁爱’,有些人反而会以此为借口,逃脱罪名。这不是朕的性格,朕从来都不是一个一味忍让的人。”
我心里想着:刘彻这个人,算是重武轻文,叫他一直秉持儒家的仁爱实在是不大可能,毕竟他又不是李世民那样的帝王。说实话法家的学说还是挺适合他的。我试探着对他说道:“其实,依臣妾愚见,陛下秉持仁爱是天下万民的福气;只是这仁爱,也是要分人的。对遵纪守法的人,自然仁爱对待;而触犯刑罚的人,如果一味的仁爱只会纵容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