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邪张了嘴,胸口滞着,仿佛有一口气如何也吐不出来,闷得有些疼,她仓皇无措,她狼狈不堪,在秦燕归那双咄咄逼人的眸光下,将她隐藏在眼底的某些东西,通通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毫不留情。
所有潜藏的、混乱的、不该的心事,原来他并不是不懂,只是不屑,然后十分尽职尽责地教导她,这种东西一文不值,不该拥有。
即便他对于此次无邪的鲁莽而感到不悦,却大发慈悲地饶过了她?
真是大发慈悲!
“只有这一次。”收回目光,不再看无邪眼底潮水般涌动的情绪,有羞耻,有愤怒,有无措,有不甘,复杂交织着,他倏然松开了捏着无邪下巴的手,直起身去,温度的抽离,令四周更冷了些,他阔步离去,这一回没有再停下:“跪到明天早上。”
……
从帐中出来,却只见三哥一人,不见小无邪,秦沧不禁更加担忧了,忙追了上去:“三哥,怎么不见小无邪?”
秦燕归第一次没有回答秦沧的话,径直离去,秦沧一抖,今日分明是夏夜,怎么让人觉得一阵寒意袭来?
他纳闷不已,在三哥这吃了闭门羹,秦沧也只好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满心忧虑小无邪的处境,自然不再在乎今日自己是否在三哥这吃了冷羹。
虽然他也知道小无邪这一回确实是太鲁莽了些,若是让人知道她离了京,危机四伏不说,父皇只怕要疑她野心,不肯再容忍下去,毕竟比起一个失了皇位的贤德君主,任何人都会更情愿保住皇位,落个骂名罢了。
也难怪三哥这一回会不高兴了,秦沧原先虽担心小无邪,却也并不担心自家三哥会给无邪苦头吃,毕竟三哥的脾气已经算好的了,三哥虽对无邪的要求极为严厉,但这些年他从未见过三哥重罚过无邪,也从未见过三哥发怒。可刚才……说不上是发怒,但三哥的神情的确是冷漠得让人有些害怕……看来是真的不悦了。
秦沧这下不禁真的有些担忧起无邪来了,他先前分明见到无邪满身是血,也不知这一路上是否受了伤,受了多大的伤,若是三哥一怒之下,再伤了无邪……
秦沧不敢想了,赶紧加紧了脚步往帐子里回跑,急躁地掀开帘子,却见无邪正一人孤零零地跪在那,帐子里分明一个人也没有,可无邪却跪得笔直,不肯半分松懈,秦沧也有些愣住了,倒不是因为无邪这跪姿实在是铮铮铁骨,颇为好看,相反地,他见到无邪仅仅是跪在那,三哥似乎并没有罚她别的什么?这让秦沧有些意外,毕竟,三哥方才的脸色,分明是……
回过神来,秦沧有些哭笑不得,这小无邪莫不是少了一根筋不成?就算三哥罚她跪了,可三哥人又不在这,难不成连偷懒也不会?
说实话,三哥这一回罚小无邪算是轻的了,他从前可没少挨三哥的罚,不过他皮糙肉粗,挨三哥几下并不碍事,至于罚跪这种事……父皇也没少罚过他,能偷懒则偷懒,谁会与自己过不去?
秦沧放轻脚步走了进去,在无邪身旁蹲下,见无邪面容狼狈,疲惫不堪,小脸虽满是血污,但也隐约可见她那紧抿的唇儿已是有发白之势,看得秦沧一阵心疼,扣住无邪的胳膊就要把她给扶起来:“小无邪,你别跪了,三哥已经走了。”
无邪的眼神有些茫然,似乎方才根本不曾察觉秦沧何时进来了,此刻见了他,无邪的神情平静,摇了摇头:“他只罚我跪一夜。”
只?
秦沧一看无邪这脸色就觉得不对劲了,还“只”?这一夜她能不能撑过去还不得知呢!秦沧皱了眉,板起脸来:“你和三哥呕什么气呢?!你要是怕三哥说你,走,我带你见三哥去!多大点事,三哥犯得着这么罚你吗?!”
先前秦沧还觉得三哥这么罚无邪已经是罚轻了,这会护短的毛病一上来,却像是秦燕归对无邪下了多重的狠手一般,半点罪也见不得无邪受下去。
无邪忽然抬唇冷笑,固执得很:“今日他训我训得对,我怕我忘了,吃点苦头才能长记性,记得牢!”
秦沧一愣,不知怎的,竟好像从无邪眼底,看到了一丝令他心疼的悲凉和恼怒?莫不是三哥训话训重了,把小无邪训出毛病了?诚然,无邪此时出现在这里,确实不妥当,三哥训一训她让她长一长记性也是应该的,但今夜三哥和小无邪的神情,怎的都有些不对劲……
见秦沧还想再劝,无邪已重新闭上了眼,不肯再听。
这两年无邪年纪越长,脾气也越大起来,就连秦沧也劝不动她,皱了皱眉,秦沧站起来:“好,你再跪一跪,我让三哥亲自来叫你起来!”
无论如何他也没这本事劝得动小无邪了,可小无邪自小养尊处优,没吃过什么苦头,这样跪下去,只怕身子会熬不住,再加之她满身是血,实在可怕得很,万一身上有伤,再这么耽搁了,行军在外,条件不比在京城里,出点小麻烦都会变成大麻烦。
秦沧大步走出了营帐,去寻秦燕归,秦燕归正在喂追月,追月跑了一天一夜,也实在累坏了,但在秦燕归身旁却极为安分,不吵也不闹,难得的乖巧。
秦沧一见,腹中便燃起无名火来,几步上前,夺了秦燕归手中的草饲:“三哥,小无邪重要还是一匹破马重要!小无邪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她什么性子三哥你还能不知道?你不叫她起来,我看她真的会跪一整晚,折腾死自己才甘心!”
一听秦沧竟说自己是破马,疲惫不堪的追月都瞬间炸了毛,不满地嘶叫起来,瞪圆了眼睛去看秦沧。
秦燕归淡淡扫了秦沧一眼,垂下袖子,那袖袍之上,依旧沾着醒目的血污:“老四,今夜粮草若有损失,你我与伍千名兄弟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不冷不热的语调,可威严冷意已现。
秦沧毕竟是常年征战沙场的人,一听秦燕归如此说,立即变了脸色:“三哥……”
秦燕归的嘴角一掀,是一抹讥诮,此时秦沧已顾不得与无邪的那点私心,疾步往粮草仓去,半分也不敢懈怠。
待秦沧一走,秦燕归的神情方才渐渐地冷淡了下来,那双眼睛,黑得好像宇宙尽头无尽的深渊。
064 他的温柔
秦燕归沉默了许久,今夜倒是将他二人都给罚了,帐子里头的无邪跪了一整夜,他亦在这迅速降温的帐子外,陪着她站了一整夜,毕竟教导不力,亦他之过。
他微微抬头,清冷的月光笼罩在他的面上,无端端增添了一层凉意,白袍被夜露浸湿,足靴也早已沾上了湿气,白衣翩翩,面容冷峻,讳莫如深,一夜的沉默。
秦沧经他一提点,亲自领了人去守粮草,这扎于荒野的营地,将士们浑然不知前方的危险,一片安然休憩,唯有守夜轮班的士兵偶尔从前方走过,发出兵甲摩擦的声音。
秦燕归一动不动,似在这清幽的月华下,凝成了一尊美丽的雕像,透着遥不可及的高远和淡漠。
不知过了多久,那帐子里头忽然传来扑通一声,好似有什么人一脑门直接栽倒在地上发出的声音,秦燕归的脸上才微微有了反应,抬起眼帘,接下来的许久,那帐子里再无动静了。
微微蹙眉,又等了许久,秦燕归方才迈动了脚,掀开帘子欲走进去,帘子方才掀开,他的手便停于上方了,并未立即松手踏进,只见这空荡荡的帐篷里,无邪清瘦又狼狈的身形正歪歪地斜倒在地上,若不是身形还有伴随着呼吸缓慢而又稳健的起伏,那浑身的肮脏血迹,非让人以为她已死去了不可。
良久,秦燕归方才松了手,喉间是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叹,高大的阴影覆于无邪身上,他弯下身,却见这张脏兮兮的小脸上时一片凝重,就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眉头紧皱,嘴唇紧抿,秦燕归顿了顿,终于还是探出了手,将那栽倒在地上的人给捞了起来。
无邪的身体一直很好,这几年也极少生病,此刻会累的昏倒过去,大概也是体力到了极致,毕竟即使是一个男子也未必能如她这般,彻夜未眠地于路上奔波,又刚经历一场恶战,滴水未尽便又直挺挺地跪了一夜。
大概是恍恍惚惚中察觉自己的身子一轻,让人给抱了起来,无邪眼皮沉重,思绪混沌,只觉得四肢如灌了铅一般,那眼皮,更是连睁都睁不开,可那熟悉的檀香味却仿佛瞬间令她安了心一般,紧皱的眉宇也渐渐地松展开来,身子本能地朝着那温暖的源头缩了缩,直到将自己的面颊贴上了他的胸膛,听着那稳健有力的心跳声,方才安静了下来,紧绷的身子忽然脱了力,连她就是睡着也从来不曾放下的警惕,也随之荡然无存。
秦燕归的身子忽然僵了僵,那紧紧贴在自己衣襟前的面颊与拼命往他怀里钻的清瘦身躯,热热的,柔软的,柔软得……只需稍加用力,便可令她自这世上消失!
就这么信任他?这孩子,显然已将她父王曾告诫过她的东西抛却了脑后,她父王是对了,而这孩子,是愚蠢的。
将无邪放置到了榻上,行军在外,那床榻自然也是简陋得很,支架与帆布便已简单搭建而成,无邪的身子很快沉入了榻子里,秦燕归松了手,起身欲走,不防自己那因为她而脏了一大片的衣袖,竟忽然被那只沾满血污的小手给紧紧地拽在了手心里,不肯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