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沧愣了愣,这可是三哥今晚的第一道军令,他自然是不能不从的,可他心中十分担忧无邪,她满身是血,自然不可能真的一滴都不是她的自己的,就连他这样久经沙场的人,都难以保证全身而退,更何况小无邪?
可秦燕归发话了,秦沧纵使满腹疑问,也只得暂时先压下,方才三哥的神情,旁人看不出,他却能看出,三哥的心情似乎有些不悦,秦沧对无邪的担忧更甚了,也无法用言语提醒她,只有忧虑地看了她一眼,先行出了帐。
一时间,这帐中便只剩下无邪与秦燕归二人了……
063 长点记性
秦沧出去以后,整个大帐的空气都忽然随之冷凝了下来,秦燕归看着她,神情忽明忽暗,不知是不是那烛火跳蹿的缘故,无邪只觉得,此刻的秦燕归,不似平日那般云淡风轻,他的眼底,极其意外地,竟有如此不加掩饰的不悦情绪在涌动,几乎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抬了唇,可这唇畔的弧度,更多的是凛冽的嘲讽:“跪下。”
轻飘飘地,却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秦燕归待她极为严厉,可这些年来,他从未对她说过这两个字。
无邪怔了怔,然后皱眉,这几年她虽蹿高得极快,可到了秦燕归面前,却仍显得那么渺小,他垂下眼帘,见到的正是无邪埋在他胸前的头顶,有些桀骜,有些犹豫,秦燕归忽然笑了,这一瞬的笑意,是冷的:“很好。”
很好……
分明是如此轻飘飘的两个字,可却听得人心底一颤,就连呼吸都要停滞了一般,周身骤然降温,这明明是夏夜。
他似乎连看也不再看她一眼,拂袖自无邪身旁经过,要丢下她走出这帐子,忽然身后传来扑通一声,是无邪的膝盖直直地磕在了地上的声音,但她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些,紧抿着唇,浑身是血,狼狈不堪,但骨子里的傲气却丝毫不减。
秦燕归的脚步终是顿住了,就在离那帐帘一步之隔,他没有看她,但这沐浴着冰冷空气的高大身影,却仿佛瞬间离得自己更远了一些,触之不及。
无邪哑着嗓音,他知道秦燕归此刻不语,是等着她说些什么,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
无邪跪得笔直,背脊直挺着,满面血污,让人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唯独那双清明的眼睛,闪过一丝苦笑,如今她自知已无需再说些什么了,她想说的话,恐怕秦燕归早已心中有数,否则今夜分明就已抵达平城之外,秦燕归又何须多此一举地令军士在此扎营?
那她又是为什么慌了神,乱了阵脚,甚至因为有人设埋伏拦住了她的去路,令她发了怒,从未真正动过手的她,忽然如恶鬼附身了一般,大开杀戮?那腥臭的鲜血溅在她的脸上,溅到她的眼睛里,她都不觉得杀戮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因为他们挡住了自己的路。
可她又是为什么,会冲昏了头脑?容兮不赞成她亲自涉险,就连师父也说,凭秦燕归的手段,不可能坐以待毙,分明只需冷静思考,她也该知道,凭秦燕归的心胸城府,又怎么会看不透秦容的那些手段伎俩?
她在进入营帐看到他和秦沧的一瞬,就已不自觉地松了口气,那一天一夜不曾合眼的时候都不曾感受到的疲倦,方才因为这一瞬神经的松弛而如海水一般席卷而来,她甚至是到了秦燕归的面前,才惊觉自己什么时候竟染上了一身腥血臭味的,连头发都被凝固的血液凝成了块,身上有没有伤她也不知道,都疲倦得有些麻木了。
秦燕归令她跪,连她自己都不觉得跪得冤枉,秦燕归是什么性子,那日徒手接骨都不曾皱一下眉头,杀伐决断照样云淡风轻的人,他怎会轻易动怒,即便是这些年他待她的教导极为严苛,也不曾在他的眼中看到半分不悦的情绪。
她以为此番自己的一阵沉默,以秦燕归那淡薄冷漠的性子,定会就此拂袖离去,但令无邪有些意外地是,她的沉默,竟破天荒地换来了秦燕归的一声轻笑,那极尽嘲讽的笑意,伴随着一声连无邪都不曾听过的轻叹。
无邪的背脊僵了僵,挺得更直。
秦燕归走到无邪面前,没有唤她起身,也没有怜悯她的一身狼狈,他微微低下身子,那淡淡的檀香便忽然凑近了,惊得无邪一愣,几乎忘了呼吸,下一秒,她便见到自己满面地污血染脏了秦燕归洁白得不染一丝纤尘的绣袍,他似乎丝毫并未对此上心,那柔软的绣袍轻轻擦拭着无邪的面颊,似乎要将她面上的血污擦尽,无邪惊愕地抬起头看他,只看到这令天地都失色的俊容之上,再无太多的表情,只静静地,心无旁骛地做着一件仿佛多么需要耗费心神的事情。
她的双目看着他,他的目光却没有与她的眼睛对上,只认真地凝着他的袖袍所擦拭到的,她面上的血污处,待无邪回过神来,心中忽然跳得有些难受了,面颊上的那柔软的触感便早已抽离,他直起了身子,低下头来看她:“现在你说说,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可以让自己到现在仍旧如此天真……无邪?”
或许他开口的话原本是“天真愚蠢”四字,却在末了忽然似嘲非嘲地勾起了唇畔,玩味般念出了她的名字,就像看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无邪面颊绯红,上下唇轻轻一碰,然后颓然放弃了,这个问题,她回答不上来。
莫说秦燕归今日罚她跪下了,就是秦燕归罚得她再狠一些,她也丝毫不觉得冤枉了她,平城叛乱的借口便是她,且不说今日她往这是非之地钻的后果意味着什么,若京中有人有心对靖王府不利,随时可以为她布下天罗地网,令她一败涂地,谋反叛乱,自古只在上位者的一句话罢了。只说今日她令自己身陷囫囵,随时可能令叛军对她生出企图,掠夺她囚禁她利用她,便已是给秦燕归带来了不少麻烦。
“我……”无邪张了张嘴,那答案,真的不知道吗?她咬着唇,说不出话来,她一贯冷静,自然知道自己此番行为实在不妥,太过愚蠢,可待她清醒过来时,人便已在这了,她百口莫辩,关心则乱,在秦燕归眼里,定然只是一个笑话。
这种东西,是愚蠢的人才会有的,秦燕归却总是那么缜密从容掌控着全局,他太理智了,自然不可能为任何私情牵绊,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关心则乱。比理智,她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他教了她这么多年,她非但没有学会,反将自己原有的理智,全都丢了。
“你什么?”他仿若一只优雅的狮子,步步紧逼,要将她逼到垂死挣扎的角落不可。
无邪垂于身旁的双拳捏紧,眼底波澜翻腾,惊涛骇浪,却也在这一瞬平息了下来,清澈见底,平静无波:“我并非冲昏了头脑,不计后果,我知追月的实力,今夜便可返回,彻夜不眠,明日便可回府,必不教人发觉。只是平城既已是陷阱,城中早已无守军相应,伍千人马如何能平叛?你又为何不暂作撤回,请皇兄八百里加急,赐你兵符,从左右借军。”
“必不教人发觉?”秦燕归嘲弄着重复了一句无邪的话,讽得无邪面颊愧红,他却好似没有看到一般,侧过了身去,无邪微愣,怔怔地凝着他的侧脸,他的嘴角似有若无地勾着一道戏谑讽刺的弧度,可那双似笑非笑地幽眸,却深沉如暗夜、冰冷如寒冬,整个人也仿佛瞬间笼罩在了一层极致的寒意之下,令人胆战心惊。
“无邪,你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分明是在问她,可却又像在问自己,无邪顿了顿,看着他那冷漠却带着笑意的神情,那是种危险的惑意,就如有毒的罂粟,可却生在寒冰里。
“他或许……是知道的……”无邪垂下眼帘来,神情也瞬间变得有些恍惚,建帝虽老,可城府这东西只会日积月累,他又怎会不知道秦容动了什么手脚:“若是宣王此次平叛有功,安然回京,他自然该赏则继续赏。倘若这五千精兵折损了,甚至,你也……他必也是无所谓的。”
建帝虽早已夺了秦燕归的兵权,可这燕北军到底是他亲手训建出的一营精兵,数有十万,哪怕他不理军务,可也难保他日是否振臂一挥,便一呼百应,直逼皇权。建帝自然也不放心太子,秦燕归能活着,则可与太子相互牵制。秦燕归若死了,还有秦沧,秦容,甚至还有已经羽翼日渐成长的六皇子与七皇子,没有人会抵挡得了权利的诱惑,只要建帝愿意,这世上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秦燕归。
所以,就算知道前方是陷阱,他也退不得……
“说得很好。”秦燕归微笑,那笑意凉薄:“你什么都懂的,无邪,那么你今日又是为什么会来这里。送信?纵使我知道了,那又如何?”
无邪哑然,就算她什么都懂,可那一瞬间,她亦是什么都不懂的。如何才能懂,明知前方是陷阱,即使知道秦燕归的城府非常人所及,他有的是手段,或许早就对这里的局势胸有成竹,然后凭借着这些猜测,安然地在京中扮演她的靖王世子,等着结果告诉她,这一次赌局,他是赢了还是输了?
无邪低着头,那眼底的情绪一度让她压抑不住,唯恐让秦燕归看了去,可秦燕归却丝毫不理会无邪这一瞬想要避得远远的心思,他微凉的手指,捏住了无邪的下巴,抬起了那张即使他擦拭过,却仍肮脏得看不清面容的小脸,他看入她的眼,目光带了些讽刺,唇角含笑,这一笑,使那讳莫如深的眼眸,忽然间犀利了起来:“你究竟在想些什么,秦无邪?有些东西太危险了,像你这样的人,像我这样的人,即使是老四,都不该拥有,也不配拥有。这样的话,我只与你说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