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烨深深看了荣惠一眼,又收回目光,向池面眺望着,自顾的道:“母后最爱并蒂花,若见到了,宫人总要摘回去为母后簪花。念及幼时,母后待朕,是极好的。”
荣惠眨了一眼,不知他何出此言,只好道:“哪有母亲待孩子不好的。”
朱文烨微微扬眉,看了看手心另一半并蒂花,笑言:“花倒是极好的花,就是红不了多少时日,迟早也要褪色做泥。”
荣惠知情识意的轻轻笑道:“花无百日红,化作春泥更护花,来日又生出一簇红来。”
“听上去,竟有些风水轮流转的意思。”朱文烨回眸过来,轻巧的一挑长眉。
荣惠迎视,又慢慢拢一笼鬓角的散发,如玉般双靥上浮起牵起耐人寻思的笑影。这么一瞬,朱文烨竟看得有些失神。
与朱文烨一同去探望东太后,这出乎荣惠意料之外,真到慈清宫后,她其实是有些惴惴的。东太后痛失外甥女,心绪想必是不好的,若陡然见到朱文烨,虽不至出大事,但荣惠仍怕出些小岔子,叫朱文烨多疑上了心。
好在是荣惠过虑了,东太后虽然状态不佳,心计手段也不及西太后,但到底在中宫位置上坐了数十年,演技这种基本功还未曾荒废。
虽不知东太后心中,对朱文烨是否自绝情分,但表面上,她待朱文烨和以往并无二样。
朱文烨也是一副孝顺模样,母子叙话之余,倒是荣惠显得有几分多余,使得她颇有几分不尴不尬。
幸而她脸皮甚厚,并不多言,就在荣惠心里计较着有些话是不是要下回来说时,便有宫人在外间禀道:“陛下,北边有八百里军情传到。”
朱文烨脸色一沉,便向东太后告退。
东太后于公于私都不会留他,他一走,她的眉尖微微地蹙了起来,似乎是一忍再忍的模样,又似自言自语的道:“哀家竟也有与他虚伪至此的一日。”
“圣上却是与太后虚伪许多时日了。”荣惠笑了。
东太后此时方转眼对冷坐了半晌的荣惠,淡淡道:“皇贵妃来慈清宫,只怕不只为说这风凉话吧。”
“太后说笑了。”荣惠落落大方,转而道:“太后可知道,臣妾刚刚来慈清宫遇着谁?”
“不是遇着皇帝了么。”东太后捧着茶,吹了一口。
“是。”荣惠点点头,接着道:“圣上正与西太后的内侄女一同游园赏花。”
东太后脸色一变,自然知道言下之意,嗤道:“到底是贫门贱妇,她这是要丢谁人的颜面?刚死了一个崔家女,这又迫不及待的送来一个?简直下作!”说着,她斜眉看向荣惠,问:“皇帝可收了?”
荣惠笑着摇头,道:“现在倒还不曾,不过崔家女都生得美艳动人,说不准明儿西太后带来个更美貌的,臣妾又要多一个姐妹了。”
东太后沉下脸来,冷冷道:“皇贵妃想说什么?”
荣惠答:“斩草尚未除根,太后还不到歇息的时候。”
东太后皱眉:“何消你说,哀家自想斩除那贱妇,只是那贱妇诡计多端,难以对付。”
荣惠转着手上渤海玉戒指,淡淡一笑,“太后,臣妾倒有一计……”
从慈清宫正殿里出来,荣惠由宫人们簇拥着行在廊道上,正要穿过转去侧门出慈清宫,却见一行羽林卫身着银光闪闪的对襟胄甲,约有十余个,莫不笔挺的站成一列守在一所侧殿外。
燕宫中自然多是羽林卫,后宫也不乏,便是荣惠的延禧宫外也是多有值守。但羽林卫进驻到慈清宫里面来,却叫荣惠疑惑,不自觉就走近了几步。
“站住,来者何人?”为首的羽林卫正色喝道。
荣惠皱眉,芝兰已经上前斥道:“大胆,这是皇贵妃娘娘,竟敢出言不逊!”
那羽林卫觑了一眼,只是一拜,不卑不亢道:“皇贵妃娘娘恕罪,属下等奉皇命驻守此处,非持手令不可入,请娘娘勿要靠近。”
对方语气不善,芝兰也蹭出火来,“你”字只刚出了口,便被一声打断,“皇贵妃娘娘?”
荣惠转过身去,正见一年轻男子,二十五六岁,一身红色胄甲更衬身姿魁梧,五官英挺,朝荣惠一拜:“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荣惠并不认识此人,但那列羽林卫齐声唤了一声“叶统领”,又感觉到芝兰轻轻扯了扯自己的广袖,便会过意来。
叶统领拱手赔罪道:“皇贵妃娘娘请不要怪罪,卑职等是奉命保护秦王世子的。”
保护?荣惠腹诽,瞄了一眼那重重宫禁,只怕是软禁多一些。
62
叶侍卫是自家人,荣惠当然知其好意,故不多纠缠,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不几日,那道北边来的八百里军情便走漏了风声。原来,是北狄鞑子趁着开春,又开始衅乱边境,抢了不少城镇,民怨沸腾。
但改元以来,每年春天北狄都要抢这么一遭的,朱文烨似是习以为常,除了安抚和抗议,并无出兵攻打的打算。建安朝,对外一向是以和为贵的。
朝臣也并无觉得不妥,便是有义愤的臣子进言不可再纵容北狄,也被朱文烨一句带过,战争劳民伤财,边境民众死伤更多,不如坚固防御,悉心安抚。当即,让户部拨下一笔款子去北边,当是赈灾。
朱文烨此举,无疑彰显了大燕的气量和大度,众臣大赞皇帝英明,皇朝海涵的同时,更有臣子夸今朝政通人和,乃盛事之相。说到这儿,天下既大定,便有人提议朱文烨,应当尽快立后,册定储君,固皇权之根本。
发出这个提议的是内阁元老,袁崇道。
若是旁人说这话,也不过是说说,自先皇后故去,两年来,说要立后的臣子不在少数。但不过是小打小闹,这一回,从袁崇道这样肱骨大臣的嘴里说出来,就并不一样了。
内阁所议之事,皆是国之大事,阁老的提议,更是不容忽视,何况,袁崇道虽老迈,毕竟也是历经三朝的元老大臣。在他退阁之前,影响力都是不容忽视的。朱文烨不重视他,也得重视以袁崇道为师的众多大小文官。
于是乎,朱文烨要立后这回事便闹腾的风风火火,既有提议从后宫中提拔的,也有提议在朝中各大臣贵族中另选淑女的……争争吵吵,不一而足。
前朝如此,后宫自然也不平静,不过后宫的不平静,倒不完全是因为立后这件事。而是荣惠孕中中毒,产下残疾皇子这件事,真相已经由朱文烨御派的傅禄海查清楚。
据了解,荣惠中毒系御药房里一个小内监做的手脚。背后元凶则是年前出了禁足的夏良人。
若不见其面,只闻其名,只怕荣惠都记不起这个夏良人是谁。真见了人,虽然是狼狈了些,但总算还认得出,这是去年在荣惠背后骂她是哈巴狗的女人。
据傅禄海的案情介绍,夏良人是因为对荣惠怀恨在心,故而买凶报复,使御药房内监暗中给荣惠的安胎药中下毒……
看似颇有道理,实则狗屁不通。
但人证物证俱在,连夏良人也死认到底,在荣惠跟前时,毫不分辨,只求一死。
傅禄海适时道:“娘娘,圣上说了,夏良人犯下这等罪过,罪无可恕,要如何处置,悉听娘娘尊便。”
荣惠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心内微微厌恶,却只是连声夸道:“此事能这样快就查出个结果,傅总管功不可没。”她说的是结果,可不是真相。
且不论这出戏千疮百孔,折腾了这么一出,也只让个卑微的夏良人出来顶罪,委实让荣惠有些不满。
虽然是不满,但荣惠却不能真的戳破这件事,且不说夏良人能顺从认罪自是受了胁迫不容易翻供,再者,真的真相查出来,荣惠与朱文烨也非要撕破脸不可了。
这暂时不是荣惠想看到的。
于是,她作出一副气急攻心的样子,将夏良人打入冷宫,当是默认了这件事的真凶。
比起这等小事,自有旁的事另荣惠更为上心。
当朱文烨要立后的小道消息传遍整个后宫与前朝时,荣惠便向芝兰口述了一番,要她转达给叶侍卫,再使薛家依计行之。
芝兰听了,却是惊疑,掂量着道:“娘娘这是何意?若如此做,岂不白白成就了汝南伯之女?”
“假亦真时,真亦假。”荣惠笑了,却不多余说什么。
芝兰半信半疑的去了,玉树捧来养身的汤药,边道:“娘娘,圣上多疑,计策确是好计,但不会稍显冒险了些么?”
“常言道,富贵险中求。”荣惠笑言,又服下汤药,口中药味萦绕却毫不觉苦,反而乐在其中。
三月天,正是春光明媚。
延禧宫窗外几树海棠花开得妖娆,渐次渐变的紫红花朵娇小柔软,树枝花间尽是彩蝶翩翩纷飞,细腰蜜蜂上下萦绕,满院娇艳□弥漫着整个皇宫内外。
不过这一切都比不上雍徳宫内二殿下的生辰宴,即便是没有鼓乐山呼震天,亦可从欢庆悠扬的丝竹之声感受到那份热闹,不用想也是花团锦簇的繁盛景象。
西太后为朱立轩筹备了一场热闹的夜宴,是时灯烛荧荧、星清月朗,加上院子内花香四处漫溢,更是令人心情为之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