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惠手执一把月雕折扇,玉树手里的提灯照着她无暇的侧影,一片雾气。
荣惠想,她竟然羡慕一只鸟。
“小姐,咱们走吗?”芝兰不知荣惠停下是为着什么,轻声相问。
“走,当然要走,而且要好好的走。”荣惠昂起头,坚定了步伐。
那就做一只鸟吧,飞到最高处,褪尽束缚。
2 选秀
建安三年,农历三月十二日。
荣惠跟着内监转入重华宫西院未曾几步,抬眼便看到院中一枝枝一树树夭桃,枝叶相覆合,巍然成林。春日那一丝丝的暖风拂过来,满树的粉桃簇簇然地落下来,妖娆之极。
荣惠停步看了一眼,才抬步缓缓行去。
她有意穿过那桃树,任那片片桃瓣顺着风只扑脸面身上,又捏了一片在手帕,感受那一点点甜香与湿意。
待进了内院,荣惠知道她略有些迟了。不算大的庭院中已经站满了秀女,衣香鬓影,环肥燕瘦,姿容不一而足,满目繁华。
现在剩下的这数十个秀女都是经过初选、复选,才能入宫由皇帝和两宫太后选看的。或是相问几句,或是相看一眼,也有可能只是跪拜便结束了。但能进入这个关节,大抵是出身、背景、姿容中总有一项是出色的了。
这些秀女中,荣惠少不得看到了些熟面孔。
荣惠身为薛家嫡女,家族虽然现无爵位可袭,但却因为皇位更替得到重用,重用的方面自然是平乱、维稳。所以,薛家也是京中老贵中新贵。如此,燕京官家交游中,荣惠见过不少贵女,故而到了选秀最后一关,不少人,她都见过。
荣惠收回目光,从袖口里掏出两枚荷包递过去,道:“两位公公辛苦。”
“荣惠。”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荣惠转身看去,正见由几个秀女簇拥围住着的女子。她穿着一身淡翠色春裳,和荣惠年岁相仿,尖尖的脸蛋,秀眉纤长,容貌娟好,气度端方得宜。
她是孙双阳,荣惠不能不认识。
孙双阳出身显赫,圣慈东太后的外甥女,永平郡王长女,贵为县主,外公官拜内阁大学士。
“双阳县主。”荣惠挂上笑,上前走了两步,那头孙双阳走来了近前,拉住了荣惠的手,亲昵的道:“我叫你惠惠,你便叫我双阳吧,咱们之间还有什么好生疏的。”
“这怎么好……”荣惠故作赧色,低了头,心里却是不以为然。她和孙双阳一点也不熟。孙双阳其人,走到哪是众星捧月型的,非只是因为身份尊贵,和个人风格也有关系。
此时她和荣惠套了两句近乎,又绕回了身边围着的几个秀身上,轻声谈笑说话。她长袖善舞,一个个轮着来,气氛一时不错。一眼看来,似乎这里俨然成了一个小群体。
荣惠侧身里了理长裙上的宫绦,悄然退后了几步。
这时不远处却传来一阵喧嚷,荣惠停下步子,看了过去。
却见一个身穿鹅黄裙裳的秀女和另一个宝蓝色衣裳的秀女发生了争执。
荣惠本不欲看热闹,但却认出了那个鹅黄色裙裳的秀女,她双眉弯弯,一眼秋波,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脸如白玉,这等脱俗的容貌,不是顾梓榆是谁。
比起孙双阳,这顾梓榆其实才是荣惠的熟人,甚至还有几分亲戚关系。顾梓榆父亲是江宁织造顾文才,母亲姓薛,是荣惠的堂姑姑,说起来,顾梓榆是她的表表妹。
虽然江宁织造非是高官,却是富得流油。薛老夫人在世时,荣惠曾跟着长辈下过三两次江南,去顾府探亲游访,让荣惠好生见识了一番什么叫腐败和富贵。
除此外,顾梓榆这上佳姿容也让荣惠印象深刻,她是别有一番江南韵致的美人。
“梓榆妹妹。”荣惠忍不住唤了一声,那头顾梓榆看过来,目光一亮,笑了。她便和眼前那秀女道:“罢了,不同你缠了。”说着转身就要朝荣惠这边走。
“你不准走!”那宝蓝色衣裳的秀女娇叱,竟一把拉住了顾梓榆锦袖。
荣惠皱起眉,顾梓榆更是一脸不悦,正待发作,荣惠已经走了过去。她温声朝顾梓榆劝道:“几位首领姑姑在那头看着呢,少不得是打量咱们的仪容言行,若有争执,传到宫里主子耳中,到底不美。”
这话不轻不重,却也落到了近前宝蓝色衣裳的秀女耳中,她双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生的明艳动人。就是脸色难看,不过难看归难看,此时她却稍掩了怒色,狠狠瞪了顾梓榆一眼,低声警告道:“你可知我是谁,西太后是我的亲姑姑,竟敢轻慢我,江宁织造之女顾梓榆,我记住你了!”
但她总算还有顾忌,到底放开了顾梓榆的衣袖,由三两个秀女跟着,扭身走去了别处。
荣惠用眼神询问顾梓榆,她是江南豪族长大,很有些习气,和京中格格不入。而且顾梓榆虽然聪颖,却心思不拘,若被看成无状,不小心得罪了人,也是有的。
顾梓榆却是一脸无辜,解释道:“好姐姐,这次不关我的事,她的裙摆太长,我不小心踩到了,我已经连连道歉。她说这裙子是非同一般的蜀锦,是西太后赏赐,价值不菲。我过意不去,便忍痛取下了我最喜欢的镯子想赔偿她,她竟然就发怒骂起我来,还问我身份名字……”
说时,顾梓榆比划了手里握着的那枚翠玉镯子,荣惠微讶,她也算见过不少珍品了,但这翠玉镯子流光溢彩,一看便知不是凡品,定然造价不菲。
荣惠勾起唇,也就顾梓榆能把这翠玉镯子赔的这么干脆了。难怪刚刚的秀女把顾梓榆此举当成了轻慢,就好像是在说蜀锦而已,翠玉姐都赔得起。
“这不是妹妹的过错。”荣惠正要开口,这句话就已经有人代她说了,她看过去,竟然是孙双阳由几个秀女簇拥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了。听语气,顾梓榆刚刚的话,她们很巧的听到了。
“姐姐,这是……”顾梓榆求助的看向荣惠,荣惠微微一笑,引见到:“这是双阳县主。”
顾梓榆一听,忙就要拜,江南虽然繁华,却是远京之地,分封爵位的就不如燕京多了,何况是女人的诰命。一般来说,县主的封号可非是郡王嫡女不可。
“妹妹不必如此,妹妹是江宁织造之女顾氏吧?”孙双阳拦下她,一脸和煦的笑意,似劝慰的道:“方才的事,妹妹不要放到心上。她出身汝南伯府,是圣安西太后的侄女,难免娇惯些,非是你的过错。”
顾梓榆眨眨眼,正要开口说什么,孙双阳身边的秀女就七嘴八舌,悄声细语的吐出几句诸如“汝南伯府不过是才建了两三年,瞧那崔氏的做派,一点贵女的风范都无,果然还是小里小气。”
“谁说不是呢,听说西边那位儿还是贵人的时候,汝南伯还在城外卖鱼呢。”
“汝南伯还没鱼卖的时候,西边那位儿还在东边那位儿跟前端茶递水呢。”
“嘘,快别说这个,叫崔氏听了,少不得要闹得难看。”
西太后、汝南伯府这些甚至都称不上密津,却堪称励志的故事,荣惠哪有不知道的。
西太后崔氏出身寒微,家贫得揭不开锅,被卖去做粗使宫女。起先是浣衣局,后来成了东太后宫里的洒扫宫女,再后来爬上龙床。但因身份太低微,只封得采女,便是诞下五皇子后也只母凭子贵得了贵人的封号。
因并无太多宠幸,西太后初为贵人的时候,的确帮不上家里太多。汝南伯那时候若还在卖鱼,也不无可能……
但此时听了这些话,荣惠却是心惊,收敛了笑容,微转眸看向别处。那边崔氏身边聚集的几个秀女,也正朝这边看,嘴里絮絮而语,不知说些什么。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而院子里的那些宫女内监只眼观鼻鼻观心,仿若不在。
真是是非之地。
荣惠不动声色的牵了顾梓榆的手,道:“你惯是不能吹风,我带你去廊道那头躲一躲,省得要风寒。”
顾梓榆眼中莫名,却是点头配合,道:“姐姐说的是。”
荣惠微笑,冲孙双阳投去一个歉意的眼神,和顾梓榆一同退出了这个太过活泼的圈子。
院中廊前新移植了一排香柏,皆是新贡的,植在巨缸之中。花开繁盛,簇簇缀于叶间,散出芬芳。远远闻见,令心旷神怡。
转到廊下,顾梓榆便笑了,道:“姐姐还是和以前一样谨慎小心。”
荣惠莞尔,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呆,何必故意去激崔氏?”
顾梓榆也不假辞色,挑眉轻哼:“旁的也罢了,竟然辱骂到了我家祖上,连带江南都骂进去,扯什么南蛮。便让她知道,便是南蛮,身上随意件配饰,也比她那蜀锦高贵。”
“你呀。”荣惠一戳她柔嫩的脸颊,笑斥:“你这小心眼脾气什么时候改改,亏得会装模作样,不然叫陛下晓得了你本心,只怕躲你还来不及。”
顾梓榆脸上飞红一朵,别过身去,嘟囔道:“胡说,谁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