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好兄弟!咱们今日不醉不归!”
他们携手并肩,在空荡荡的何园畅饮。什么江山社稷,什么天下苍生,什么世俗倾轧,疑虑的踩在脚下、抛在脑后,此刻,只要这样开心的相伴。
到后来,醉了。沐云昊心中所有的委屈便倾泻而出,他抱着沐云炀的肩膀落泪,狠狠地打自己的胸膛,“五弟,大哥无能!大哥无能!只三年而已,竟眼睁睁看着大权旁落,外戚当道!大哥无嫩,无能啊!”
他的泪一滴滴地砸在沐云炀的肩上,“炀儿,大哥早就说过的,大哥不做太子,不做太子……或者,从一开始就错了,你才该是太子的……你比我强,什么都比我强……”
所有的自尊都丢开了,他便只是一个受伤的小孩。只想在自己最亲爱的兄弟面前放纵。
沐云炀用力揽住沐云昊的肩膀,“大哥在说什么!会好起来,会好起来的!”
可是这安慰,却那么的浅薄啊。他如何不懂呢?这是他的哥哥,他自幼亲近的哥哥。这么多年,他们一起读书、一起成长、一起笑看人生、一起畅谈未来,他如何不懂他的寂寞和无奈?他沐云昊从来就不是一个能独掌大局的人——他才识清瞻,精书法、擅绘画、通音律。诗文名冠天下,只可惜生性软弱,有谋而无断。而朝堂诸事,父皇要常常监察,皇后又暗中指导,舅舅们个个不肯罢休,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更加施展不开拳脚,到最后,他的自尊、他的骄傲,便悉数在那些繁琐的朝廷琐事和人员倾轧之中磨碎了。
“不会了,不会的!炀儿,大哥再也没有机会了……没有机会振兴江山,亦没有机会安稳度日……没有了……”他含泪而笑,那悲怆的声音,便反复在空荡的大殿之中回荡,“炀儿,哥哥本不该生在帝王之家,不该的……”
那时刻,沐云炀那么心疼,疼得要落下眼泪。他的大哥是那么儒雅那么纯净那么无争的人,又怎么去面对这样繁杂的宫廷?
沐云炀看看他,忽然就无限的感慨,“大哥,你这样的出淤泥而不染,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那一夜,兄弟二人究竟喝了多少酒,自己都不知道了。只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沐云炀发现,整个何园的宴会厅到处是酒瓶的碎屑,凌乱不堪。
他低头看着倚在自己身边熟睡的沐云昊,即便他睡着,他眉目间的愁色仍依稀可见,可究竟要怎样呢?他才能帮助自己的大哥?
他苦笑,无奈看着那一箱箱的书册,忽然觉得自己该送给大哥的不是这些无用的书籍,而是撑起一臂江山的能力。
可他没想到,只是一夕之间,所有的事都变了。
太子谋逆。
永远都忘不了那时的情景。在护卫军层层的包围圈里,那素来白衣清影的人,衣衫不整的押解在大殿之上。整个人以一种异常屈辱的姿态被狠狠的压制住——双手反剪在身后,屈膝跪地,那么干净整洁的一张脸,被迫压在冰冷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白衣长发悉数铺陈在了脚下。
他不管不顾地奔入大殿,远远跪地膝行至高台之下,“父皇明察,父皇明察!”
挥手,手边茶杯已经飞掷而下,堪堪砸破了沐云炀的额头,“明察?!你还要朕怎么明察!”龙颜大怒,手边东西便一一掷在沐云炀身边,“龙袍、玉藻十二 、逼宫圣旨!沐云炀,你睁开眼睛看看,这就是你的好大哥!你的好大哥!”
“不可能!不可能的……”沐云炀摇头,抬头殷切的看着圣宗,“父皇,你知道的,大哥他平生所爱不过诗书而已,对于江山社稷,他根本……”
圣宗昂首大笑,“是啊,他只爱诗书而已!这逼宫圣旨,朕还是自那金漆书匣之中找到!果真是爱书呢!”
沐云炀整个愣在那里,那是他送给大哥的书匣子!
“这不是的,不可能!”
他回头,就看见了沐云昊无限清冷的眸子。
三年了,他无数次的想起他那时候的眼神,却始终不能明白那神色究竟是什么意味。他那么狼狈的匍匐在地上,一双眼,清亮亮的闪着,是绝望,是哀伤,是无助,是心死,还是……是什么?什么?
“父皇,这书……”
他话音未落,沐云昊却忽然出声,“父皇,儿臣认罪。”
“认罪?!认什么罪?!你有什么罪?!”沐云炀狂喊出声,悲痛的几乎要了性命。
沐云昊便笑了,伏在地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骇得押解他的人都不由松了双手。他挣扎着挺直身子,一眨不眨地看着沐云炀,“认什么罪?谋逆之罪啊!父皇,儿臣认罪,认罪!”话说完,他决然的以头撞地,咚的一声闷响。
那声音,便在沐云炀的耳边成了一记惊雷,他扑身过去紧紧抱住血流了满脸的沐云昊,哽咽难言,“大哥,大哥,大哥……”
那人却只是紧紧闭着双眼冷笑,“你要的一切,大哥都给你……早就说……给你……拿走……都拿走……”
“大哥,我——”沐云炀几乎要落了泪,只觉得满口黄连,苦不堪言。
“罢了,你别说了。我不想知道了。你走吧。皇权上位,于我来说不过粪土。你保重自己。”
“不,我不走!哥,炀儿不走!”
沐云昊一口气上不来,一张脸毫无人色,“不走……是要眼看着我……看着我死……才甘心吗?”他拼命挣扎,抬手握住那匕首,“那我死……我死……”
“哥!”沐云炀握住了他的手,眼泪跌落下来,“哥,炀儿只想让哥哥好好活着——这三年,炀儿亦过得辛苦,可不管怎么辛苦,咱们都必须撑下去啊……生在帝王之家,便失去了重情的权利啊——”
“你走不走?!”沐云昊猛然嘶吼出声,几乎将浑身所有的力气全部的倾注。他面色潮红,发脚凌乱,神色中竟带了一抹癫狂。
沐云炀便愣住了,他漆黑眼眸是深不见底的海。缓缓翻身下榻,他回首握住了沐云昊的手,哽咽道;“哥,你等着炀儿,炀儿一定接你出去。”
☆、第一〇二章 vip (3235字)
那人仰面瘫倒在榻上,费力地拂开他的手,浅浅地笑了,“你今日肯冒险前来,也算是尽了咱们兄弟的情分——就这样吧,你走吧。”他笑着挥手,眼中没有丝毫情绪,“永远都不要来了——那吃人的处所,云昊再也不要回去了。”
说至此,他抬头看看沐云炀,眼里第一次有了神采,好像蚕丝皎洁的光芒,在月光底下一闪而过。他慢慢转动头颅,无声地笑了笑,“只是炀儿,哥哥再也不能为你写史,再也,再也不能了——”
回程的时候,沐云炀已然失神,只是一言不发呆坐在马车之上。他脸上,是九如从来没有见过的神色,那么深沉,那么悲痛,又隐约带着难以言说的固执。
后来,他弯身轻轻靠在了九如的肩上,慢慢、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九如不言,默默将他抱在怀里。
“九……”莫名便掀了小帘进来,话音刚刚吐了一半,便生生咽了回去。
九如抬头看住他,忽然觉得无比委屈,她眼泪猝然落下来,双唇抖了一抖,她道:“莫名,你怎么才回来?”
他风尘仆仆赶来。
可她这样一句话,却让他一下子愣住了,保持了躬身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她需要他,在她遇到困难的时候,她亦渴望他能在她身边,不是吗?
他缓缓走过去,慢慢蹲在她的身前微笑,“抱歉,我来晚了。”
九如落泪,只是不说话。
那人便伸手拭了她的泪,“你放心,莫名不会再抛下你——”顿一顿,他笑道,“不会抛下你们——”
九如用力点头,狠狠地抹泪。
那人便有一瞬的迟疑,眉目略微舒展,他神色越加温和,“如果我现在要求你换车跟我走,你是不是不肯?”
九如不言,紧紧抱住了怀里的沐云炀。
莫名便笑了,“我明白了,走吧。”
夜是无尽的黑。
便只马蹄声声,颠簸出层层叠叠的寂寞。
回到欣德殿的时候,已经是寅时正。
沐云炀仍旧不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灌酒。
九如远远看着他,竟觉得心中丝丝缕缕疼得分明。
无数的话分明到了嘴边,却又悉数咽下——他那样的悲怆,孩子样的无助,又岂是言语可以安慰?
他还在喝酒,不管不顾。酒水顺着口角洒出来,沾了一身。
九如心中酸涩,泪光便一点点漫出来,抬手撩开了他额上散乱的长发,“别喝了,好么?九儿知道你心中苦痛,可是这样的伤害自己,丝毫都解决不了问题不是吗?主子心里明镜似的明白,又何苦折磨自己呢?好好的活着,好好地走下去,不好吗?”
沐云炀拂开她的手,只是哈哈大笑,“好好活着?每个人都要我好好活着,可我到底要怎样才能好好活着!”沐云炀抬眸看住九如,许久,他静静冷笑,极慢地伸出手来,双眼一眨不眨看住了那双手骨骼均匀、纤长优雅的手,冷峻的声音含满无奈和自嘲,眉眼间笑意却更加深沉,“你可知这双手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你可知浸泡在血腥里的生命是多么苦涩?好好活着,倘若你是我,你又该怎么好好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