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积珍往日在乡野是自夸富豪惯了的,生怕无人晓得他家殷实,终日锦衣高帽,连寝衣都是织金缎子做的。今日此举,不过是揣着份小心,平民谓之“布衣”,生来就该穿布衣的,若穿戴的比县令还光鲜,哪还了得?
孟积珍换上惯常的行头,觉得神情气爽,昂首阔步往外走。在廊道上碰到长子宜春,孟宜春有些抱怨地道:“儿子在门外听了多时,爹爹说话也恁粗了些”
“什么?”孟积珍自己觉得今日与县令这番对答还算得宜。
“比如说,太爷问您儿子,您就说小儿、小犬、犬子什么的都成,可您干嘛非得在前头加上两只啊?”孟宜春想起父亲说家有两只小犬的话,又好气又好笑,觉得别扭。
“嗯?不妥吗?”孟积珍立住脚沉吟一会,回过头朝儿子鼓起眼睛:“就两只,怎么着哇?都是你们两个教的,现在反来怪我”
宜春陪笑:“那您别加’只’字儿啊”
“你爹我粗人一个,比不得你们兄弟俩读书多会动嘴皮子,俺就这么着”孟积珍气哼哼地抬脚前行,下了回廊往二门里走。“爹,开午饭了,您这是往哪儿去呢?”
“院里去,瞧瞧那小子的病,请郎中没有?”
孟宜春笑了:“哪有什么病,他病了我还能这般活蹦乱跳的?装的呢,我这就叫他去。”
“好端端的,装啥不好偏要装病?”
孟宜春诡秘一笑:“他见不得县太爷。”
膳厅里饭已摆好,因新居甫定,草草上了七八个盘碟,冷热荤素尽有。孟积珍和浑家孟田氏等了一会,两个身量等齐相貌不差毫厘的少年联袂进来。
“雅春不许坐,给老子说说,为啥要装病?为啥见不得县太爷?做了啥子亏心事?”孟积珍拿著敲着桌面,指着左边一个少年迫不及待地问出一连串问题。
孟雅春情知盖不住,低头嗫嚅道:“我前几个月往县爷府上走了一遭。”
这是什么话?老夫妻俩对视一眼,摸不着头脑。孟雅春接着补充道:“那时我穿的就是那身女装,在他府上待了两个来月,侍候他家大小姐。”
话音甫落,孟田氏手中的竹箸掉在了地上。孟宜春笑得直抖:“还有更厉害的呢”孟雅春瞪他一眼,继续招供:“我与那田大小姐…有点儿交情……”
孟积珍惊呼一声,眼珠子瞪得溜圆,随后捂住脸面,指缝间露出几丝喘息,好一会才平静下来,“被人知觉了么?”
“那倒没有。”孟雅春笃定地摇头。
孟积珍重重吁出一口气,神情松弛下来:“吃饭吧,吃饭吃饭…吃完了想辙“
孟积珍身躯痴肥,头脑却不笨。早上得到县令仪仗前引报来的消息时,县令的轿子已到了明月街的街口了,自己慌慌张张在内室将全身行头统统换了一遍,又误了不少时辰,一边匆匆忙忙地换行头,一边脑子就磨开了。于是他收拾妥当之后就一路小跑着冲出来,不管眼角的余光传导给他的讯息,径直冲下台阶直奔到官轿前,恭恭敬敬地对着空空如也的轿子行大礼参拜,果然,家丁们傻了,县太爷似乎有点乐了……
然后,县太爷问他要了三千两的乐捐,又亲切地拉起了家常,再然后,送太爷出去,这样就完事了。
这会儿他又警觉起来,太爷为啥亲临一介小小乡绅的家中呢?
真如雅春所说太爷家中无人知觉,那么堂堂县令怎么会一大早专程跑到自己家中就为要三千两银钱?要捐得话,只须遣一小吏或发一纸文书便了,何劳他纡尊降贵?这样想着,一块平日里最爱的鸡脯肉在嘴里嚼了半天也没吞下去。
孟雅春挨着兄弟坐下,亦是食不甘味,心事乱纷纷。真的无人知觉么?扉娘是不会说出去的,这是两人共同的隐秘,剩下的只有银钿,那天的情形,再傻的人也明白了,她会不会泄露出去呢?
心里正七上八下,突然旁边的宜春猛一拍掌:“呀我明白了,有个叫银钿的小丫头,是县爷府上的吧?“
孟雅春吃惊地瞪他,心里一紧:“你如何晓得的?“他记得自己只跟兄弟分享了与扉娘的秘密,旁的人儿物儿他只字未提。
孟宜春嘻嘻一笑:“县学门口碰上的,这小丫头子怪伶俐的,给我做了半日书童,磨了几砚墨汁,还帮我抄了书。口口声声叫我春芽儿,临了还问我念不念着她家小姐“
孟雅春闷头吃饭,口里更没个滋味了。
“这丫头把我当你错认了呢,你倒是说说,你还念着不念着?下回碰到那丫头,我有话答应呀“孟宜春兴致大好,继续逗趣闷声不吭的兄弟。
孟雅春并不示弱,反唇戏谑道:“我那个她呀,差点就看上你了呢“想起扉娘复苏后那灰蒙蒙的几天,在秋千上远望,嘴里喃喃念叨着”宜春“这个名字,自己心里又欢喜又失落,不知是个啥滋味。
宜春面色微窘:“情分并没有几钱几两嘛,不然怎么她也错认了呢?“
兄弟俩有一搭没一搭的打趣,突然孟积珍狠狠地吐出口中嚼巴得稀烂的鸡胸脯,大声道:“这地方,不能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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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孟善人(三)
第六章 孟善人(三)
孟积珍突兀的行止将一家人惊得不轻,反应最快的是浑家孟田氏,她张口就叫:“为啥呀?这才搬来半天功夫,还叫不叫人安生了”
孟积珍眼风狠狠一扫幼子雅春,郑重地道:“县爷这回是来者不善哪”
孟积珍头脑非但不笨,而且是相当的伶俐,有着念此及彼的活络。一边口里咀着鸡肉块,一边脑子里在想着事,儿子的对话还听得一字不落。
他一介小小乡绅,名不见经传,宅子是新买的,自己前脚才跨进来没站稳,后脚就来了县爷,于情于理都说不通。更出奇的是县爷居然要亲见自己儿子,大儿宜春面见这等大人物时不卑不亢有礼有节的行止,叫他有些洋洋自得,竟没留意当时县爷莫测的眼神。现在想来,那眼神甫一开始是直勾勾的,随后就加了些掩饰,看起来意味不明。所谓不阴不阳,最叫人着慌。自己这一对双生麟儿外形太过肖似,丫鬟会错认,田大小姐会错认,焉知县爷不会错认?
会不会是雅春行迹败露引来了县爷?会不会因错认使得县爷的眼神高深莫测?孟积珍并没有十成的把握去作一个结论,对他来说,有五成以上的猜疑,就足够令他采取行动了。
孟积珍心里打了个抖,眼睛一一扫过面前三个人,面容严肃语气郑重:“等避过了这阵,咱还回乡里去”
田府大管家田忠顺人如其名,对田家老少主子极尽忠心,对主家爷田吾正更有一腔子使不完的热忱。他随田吾正从孟府回来,就觉得自家老爷不高兴,面容时而微怒,时而阴沉,便多嘴问了一句:“老爷,那孟朝奉满口答应了三千两的捐输,出来时把咱们送到了街口,就是出迎的时候怠慢了点儿,您可是为这事不快活?”
田吾正哪能跟他解释因果情由呢,这管家跟他许多年,还有些沾亲带故,做事也殷勤牢靠,田吾正待他自然有些格外的情分,所以他隐去了“因”,含糊地道出“果”的那一半:“这孟家人不地道,咱寻思着拿什么法子整治整治他。”
就为这事么?田忠顺挠了挠后脑,就去找自己那个尖嘴婆子去了。
田吾正进了签押房,公案上搁着一摞待批的公文,最上面一份是刚到的邸报,眼皮猛跳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田吾正拿起来看。
十余页的邸报,前头是京官及地方要员的迁降任免及宫廷要闻,最醒目的一则是皇贵妃田氏薨,往后翻就是朝廷谕令及大臣奏议,林林总总数十条说的多是各处大旱不雨、飞蝗敝天、贼势猖狂请抚请剿,最惊心的是给事中左懋督催漕运时途中的一封驰疏:“臣自静海抵临清,见人民饥死者三,疫死者三,为盗者四……”
田吾正再次深深吸气,翻到最后边的战事消息。
“山东贼李青山反,聚众阻断漕运。”
“闯贼围开封,开封告急。”
“张献忠陷襄阳,襄阳王翊铭、贵阳王常法薨,张贼再陷光州,攻商城,知县盛以恒伤而死,张贼攻随州,知州徐世淳援尽力穷巷战死于军…”
“清骑入塞,左督祖大寿坐困锦州。”
“蓟辽总督洪承畴驰援,败降,宣府总兵杨国柱战死,吴三桂逃,诸镇兵溃。”
近年来已难得在邸报上看到好消息,田吾正早有心理准备,只是这一回他还是冷不防被敲了一闷棍。
尤其是东北边境的溃败消息,令他浑身血液往头顶上冲,一张脸被血气激荡得通红,大明三大封疆要员,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奇耻大辱啊清鞑子时和时战,背信弃义,这一大耳刮子过来,结实地掴在明廷脸面上,也打在每一个汉民的心尖上。局面真的坏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啊
田吾正喘着粗气,手抖索着,突然抡开两只胳膊将邸报扯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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