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叹一声。在内心深处早已知晓万事休矣,却依然强打精神,抬起铁槊,拉扯缰绳,调转马头,从向惑城撤退,到转身正面对敌。
手掌被缰绳咯得生疼,苏怀因直面凶兽般浴血的张濛而头皮发紧。
但他不能退,也不能走了。
距离不够他退回城内,张濛又如此穷追不舍,苏怀纵然贪生,却并不怕死!他只愿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并非是以“后背中伤”这等可笑缘由而死。他宁肯堂堂正正地……被张濛杀了。
“慜国威武将军苏怀在此,敌寇必灭!扬我国威——!”
苏怀朝张濛冲锋而去。
——啷呛!
精铁长槊与染血青铜长剑□□撞在一起。
那柄斩杀了数十人的长剑早已千疮百孔。此时此刻,被长槊一碰,竟然从中间折断,断裂之处飞射而出,划破了张濛的面颊,让他第一次染上自己的鲜血。
一瞬间,狂喜席卷了苏怀的心。
他突兀滋生出了绝境之中获求生机的希望,脸颊上下意识牵起一丝微笑……
接着,他望见随手丢开了断剑的张濛往腰间一抹,一条近乎透明的纤细剑刃从他手指间滑出,如热刀切开黄油般切开了铁槊,继而切开了苏怀的脖颈。
战马嘶鸣着踩踏四肢,张濛一拳击在马头上。他刻意留了力气,那皮毛枣红四蹄漆黑的马儿便歪歪斜斜地倒在了尸堆之中。
苏怀从脖颈上掉落,犹带一丝微笑的头颅,滚在湿漉漉的马蹄边。
张濛虽然杀得兴起,却还有理智。
他俯身捡起染血的头颅,五指插入发髻将其高高举起,随之爆发出响亮的声音:“——威武将军已死!苏怀已死!”
“马上,就轮到你们了!”他随之狂吼长笑道:“见敌必杀——!”
在燕国剩余部队渡过澴河,抵达对岸之时,张濛正蹲在血泊之中。
他将手凑近方才被自己揍了一拳的战马鼻子边,感受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才放心地将浸满鲜血的手掌放在马儿脸庞上,生疏地抚摸了几下,露出浅淡笑容。
这笑脸实在有些狰狞可怖,身后赶来的部队都不由地因畏怯停顿了脚步,直到一个兵卒大着胆子上前几步,对张濛道:“宁统领?”
“来了啊。这是我的战利品,小心对待。”张濛血淋淋地站起身,他的衣服上沾染着破碎的内脏碎片和粘稠的血流,“这个脑袋……你们应该认识吧?”
张濛将苏怀发髻散乱的脑袋丢了过去。
那士兵下意识倒退几步,低头仔细看了良久,才错愕道:“这,这是,那位‘常胜将军’苏怀的……”
张濛点了点头,有些倦怠地擦去脸颊上干涸的血痂。
“城内尚有数千兵卒,不过因为苏怀死了,他们不敢出来,鸣金收兵了。”他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弓箭手是个麻烦,我干脆清理了。”
【支线任务:初露头角。已完成】
——张濛又一个斩杀敌人的任务完成了,是他自己完成的。
“人到齐了之后便扎营吧,我先休息休息,有水吗?取水来!”
他一边说话,一边走向自己之前丢下蓝箬的地方,在发现少女只是呆滞地躲在土丘之后,并没有受到□□上的伤害时,张濛不禁在心中感慨‘命运之子’的好运气。
“没事吗?没事就站起来。”
作者有话说:
目前本世界获得积分:2500。
第76章 踏破千军(二十五)
蓝箬呆呆地应了一声, 把手递到张濛滑腻染血的掌心里,在他诧异的目光下微微一抖, 眼神清明了些, 又连忙缩回了手。
她指尖已经染上腥臭的赤色。
“我……还好。多谢统领关怀。”蓝箬低垂着头,没有看他,鬓边蓬乱的发丝在风中轻颤。她往湿漉漉的衣裙上一下下机械地擦着手, 声音听起来还算理智清晰,“多谢统领救命之恩。”
“你方才还说要和其他士兵一到上战场,现在已经看清楚战场是什么东西了吧?我能救你一次, 但救不了你第二次。”
“统领训斥得对, 之前是我自己想差了。我稍后便回村里去。”
蓝箬没有反驳而是温顺地承认了错误,这让张濛心里生出点讶异来, 不过他转念忆起方才蓝箬昏头昏脑抓自己手掌的事情, 也就接受了她的异样。
“快点收拾东西离开这里,待会儿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张濛最后警告了一句, 姿态从半蹲转为起身, 已经不打算继续问询了。
蓝箬衣衫半湿, 形容狼狈, 裙角袖口还染着血渍, 就这么让她离开实在有些狠心。但在场两人都没在意这事, 蓝箬伸手顺了顺而后的碎发,轻声说了一句:
“统领可有婚配?”
张濛愣了一下,“……有。我妻子就在燕国国都之内。”
蓝箬点了下头, 没再多说半个字, 脸上表情也惨淡冷漠, 像只是随口一问。她朝张濛微微屈膝行礼, 而后便往岸边其他尚且完好的小舟走去。
澴河上依然在一拨一拨的渡舟, 士兵们依次前往对岸。一部分士兵在河上尝试打捞死者残骸,但河水太过湍急,几分钟的功夫,尸体就被河水汹涌的浪花冲得无影无踪,捞来捞去,只捞出一些残存的小舟碎片,蠢鱼活虾。
燕国士兵在此处驻扎营地,来回忙碌,张濛分出一半人手警戒周围,防止惑城突兀出兵,搅乱打扰他们扎营。
不过等来等去,惑城内仍是安安静静的,仿佛慜国除了那‘常胜将军’之外,其他将领的军事素质极差,压根不晓得趁燕国踟蹰,乘胜追击一般;又好似已被方才张濛那单人穿阵的架势杀破了胆,只敢不出声地缩着。
更有可能……他们是在纠结,谁登上死去的苏怀的位置。
燕国不多时搭好了营地,来来回回的船只也渐渐稀疏,一个兵卒奔至张濛面前,通知他霍彦霍将军要见自己。张濛点了下头,也不收拾一身血腥,撩开主营帐的门帘子便踏了进去。
“见过霍将军,不知将军找我是有什么命令下达么?”
刚刚乘船淌水过来,换了身新衣裳的霍彦文雅地跪坐在帐中,今日他身侧倒没了那些红袖添香、靡靡之音,大约是初来乍到,尚未脚踏实地。
“宁统领,快快坐下,勿要多礼。”霍彦朝他微微一笑,唇边短须轻动,稍显热情,“方才我听闻统领单人入敌军之中,斩杀数人,令敌军溃败而逃,又摘下了苏怀的脑袋,实在威武至极,特来恭贺啊。”
张濛俊朗英武的眉目间显出几分困惑之色,迟疑道:“恭贺?”
霍彦将案几之上一方锦盒缓缓打开。
他双手朝里捧住什么物什,继而缓缓起身,动作小心谨慎,手持从盒中取出之物走向张濛,双掌间捧着的正是一块少女巴掌大小,镂刻精美雕文,包浆温润,形如飞虎的令牌,上书一个洒脱精美的‘将’字。
——竟是一方将军令牌!
莫非这是给他的?张濛一时之间颇为惊愕。但霍彦顺顺利利迈了几步,行至张濛面前,将令牌双手递向他。
“恭贺宁统领,现下已经是宁裨将了。”
“……多谢霍将军抬爱!”
张濛同样伸出双手,将令牌接住,触手冰凉润泽的小玩意儿有种玉般的质地,张濛凝望这枚令牌,从胸口中涌现出一声悠长而轻盈的叹息。
他却不知,自己又为何叹息。
“宁裨将,今日你勇毅果敢,诛杀敌寇,叫本该死伤惨重的燕军付出了远远小于预想的伤亡,更别说拿走了苏怀的头——他对燕军可是素来如鲠在喉啊。如此功绩,足以为裨将,稍后你便要点齐兵马,换件崭新甲胄,再拿一件趁手兵器。”
霍彦身为将军,本不是个善于打仗的性子,现下白得了张濛这般的武将,心中便嘲弄赫连恩错把珍珠当鱼目,白白送了他一个百年难得的人才。
作为将军,自然有分润手下功勋的权利,过去数年之间,霍彦颇有自知之明,素来只是挂个号而已,但有了张濛,一切便截然不同,他甚至开始畅想如何靠着此人收揽功勋,为家族增光。
目前的张濛还不足以让霍彦感到忌惮而打压。
“按理说,裨将应当是再有两副甲的。只是现下正在征战途中,物资匮乏,你便先委屈委屈。”霍彦道,“方才我听人说你俘虏了苏怀的战马,正好,那匹马就算是你的坐骑了,不过若想自由骑行,还需要多加练习啊。”
“卑下从未坐过战马……不知可否请教霍将军?”张濛问。
“这是自然。今日下午便教与你。”
霍彦颇为大气地挥了挥手,张濛又是低头称谢。他再望了一眼令牌,其光润表面折射出清亮柔和的色泽,此刻却已被他手心纹路内沁着的血染红了。
“你要明白,我等本是不被看好的。但现下功劳已是唾手可得,若能在东军大军到来之前,将这惑城拿下,日后可不只是一个裨将而已。”
霍彦看他出神,更不像其他机灵些的人那般张口道谢,表达想扶相持之情,因而轻咳两声,隐含暗示道,“这之后,剩下的兵卒便交给你来指挥了。还望宁裨将能早日攻克惑城,好叫旁人看看清楚,你是为猛将,而非立下军令状的无知之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