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陆梨衿肩膀抖动了一下,女孩在雷霆中粲然一笑,天地间勾纵的雷电都猝然一亮,“你是布下了一个阵法,要把我的肉身碾成一抔灵子,好让身上的‘空识色’以炼气的形态被你吸收,从而转到你身上去?”
空识色本就是逆向生长的毛病,若不是小陆大夫常年用修为压制,人早就死无全尸。但是陆梨衿也受此病影响,手脚都长得比常人更加娇小,面相更是生得幼嫩,闻征每次脱她衣服时,都会露出相当耐人寻味的表情:
“陆梨衿,你到底成年了没有?”
……总而言之,空识色是对成年人非常不友好的绝症。
金钩人冷笑一声,他已经快维持不住自己的幼童之形,半张脸都是鸡皮鹤发:“……你没有老过,又知道什么?”
小陆大夫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与我何干?”
金钩人本就是嫩壳子老货,只是被蛊毒困在了幼童之身里。先前闻战杀了他一次,破坏了金钩人原来的身体,重生后的金钩人虽然摆脱了原来蛊毒的影响,却在加速衰朽老去——他不得不养着魊,靠着吃人夺取养分,以免当场老成一把骨头。
“……说到底,”陆梨衿的眸光无悲无喜,她平时都是温吞和气的一团,只在特定时刻才显出几分凌厉相来,“你只是活了这么多年,还不懂怎么是活出个人样罢了。”
金钩人脸色一寒:“你找死!”
撰写在空气之中的阵法符箓终于显出了明烁而吊诡的本相,强压在小陆大夫身上的威势陡然加重,陆梨衿淬体的法身在一点点地裂开!
奔涌不息的电流倏然暗了下去,既而返以百倍的强芒;周遭的灵子被强悍无匹的威势通通析出,砰然化为一瓣瓣飞旋飘零的梨花!
——陆梨衿之所以祭出了自己全部的修为,召出“无相霹雳”,一是为了击退金钩人和魊,二是为了对抗这个霸道至极的阵法:
若她不是反以万钧雷霆加身,早就被这阵法碾成了千万颗纷飞的灵子!
小陆大夫的豆眉不受控制地一抖:此地万万不可久留!
“啊呀,”金钩人半张苍老的脸逐渐恢复,看来魊的肚中又消化了一个活人,他的相貌连带着神志都回到了那个喜怒无常的男童,“你逃不了的,嘻嘻,你逃不了的!”
“谁说我要逃?”
天风浩荡,山川苍茫,陆梨衿缓缓抬起一支竹节锏,锏端滋啦啦地凝聚着一点奔流跃动的电光:
“多亏了你和盘托出,我才确认了一件事。”
“你的动机,到底是惜命的。那就还遵循蛊毒最基本的法则,杀了宿主你就能灭了寄生魊,杀了魊就能灭了二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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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陆梨衿拦腰撞断了一处雕花朱窗,木屑横飞间摔进了室内,女孩子翻滚着蜷起身体,呛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来。
……她高估了自己的身手,也低估了金钩人的本事。陆梨衿为了冲出阵法,连压制空识色的修为都抽取了过来,没想到养了魊的金钩人何止是实力倍增,他一钩的威能都赶上了闻征的一剑!
“他之妈,”小陆大夫痛得没心思去数自己到底断了几根骨头,心里头迷迷糊糊地骂了句脏话,“‘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天”,到底给金钩人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空识色失去了小陆大夫修为的压制,变本加厉地榨取着女孩的生命,陆梨衿身上生出多重异象来:她原本一头月下赛雪的长发,此时已经变成了墨意淋漓的黑,发梢又在缓缓地变成几近透明的白;苍老的皱纹狂蔓上她的皮肤,转瞬又被什么压了下去,重新光洁年轻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她整个人像是一捧半透明的琉璃,随时都能化作光影和尘埃。
她大概是……活不过今晚了。
小陆大夫被痛苦折腾得有些神志不清,胡思乱想道,闻征这厮真不是东西,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丢人爬爬”。
……狗男人,下辈子才不喜欢你了。
陆梨衿整个人神魂勉力一震,脆生生地厉喝道:“白骨梨花!”
陆梨衿的竹节锏应召飞来,原本踩住闻战剑柄的金钩人被迫抽身而起,一道明沛锐艳的电光将整个室内一分为二,把金钩人逼退了五步之遥!
女孩伸手接住了竹节锏,支撑着站了起来。她身形摇摇晃晃的,眼睛里却透着光,透着亮,——甚至透着几分死战前的兴奋:
槐木堂的护法、“心怀鬼胎”的重生者、魊的宿主……让我最后再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闻战震惊地侧过脸去,千钧杀气腾腾、十万血气狂漫,陆梨衿仿佛一朵浸在血雾里的梨花,一瓣瓣舒展出惊心动魄的美丽来。
这女人……跟我哥还真是一路的疯子。
天造地设,生来一对。
“少爷,接下来,我说,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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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魊’此时没跟在金钩人后边,怕又是去吃人了。拜托跟在闻征身后的砚以姑娘,让她和护卫把大家都聚集起来,好让苏小将军保护他们。”
闻战听得头皮发麻,陆梨衿嘱咐的都是旁人安危,自己倒是没提半句:
“陆姨……大夫,那你——”
“做完这些事就快来救我,我太弱了,搞不定他!”陆梨衿一甩竹节锏,一道明晃晃的雷电砸在闻战脚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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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梨衿知道自己这一生,过得平平凡凡、迷迷糊糊、窝窝囊囊。
她不像话本里抄家灭祖的罪臣之子,仇视太后、酝酿谋反、有着一肚子用不完的痛恨。——事实上她是赞成太后大多数政策的,没有她就没有现在强盛的云秦,陆家死在的是帝王之术里,陆梨衿连半分报复的心思都没有:
她少女时的愿望,就只是嫁给闻征。长大懂事了些,明白男人没这么重要,又憧憬曾经预言自己短命的神医,想去当个悬壶济世的大夫,一人一马,逍遥天下。
兜兜转转来,她只是在四季雪,当个默默无闻的小大夫,救一些默默无闻的过路人。
父亲把她送来闻家做小,就是看准了她是个没什么成就的小女儿,将来也只会长为一个没什么成就的小妇人吧?
金钩人并璧的双钩斩断了咆哮的雷霆,在凌空旋舞出火龙一样夭矫的焰影,劈面向陆梨衿汹汹斩来;两柄竹节锏纵横交叉,死死格下了这一钩——没想到居然格了个空,金钩人脚下走的是“往生迷梦步”,打的是声东击西的套路,陆梨衿可没闻战那等战斗本能,金钩人从后出现的一钩挑开了女孩的背脊,陆梨衿只来得及向前一扑,滚出了一泼淋漓的红血!
鲜血溅上了金钩人稚嫩的眉眼,男孩拍手笑道:“好玩!好玩!”
陆梨衿啐了口血:“……小崽子,你还真是让人恐婚恐育。”
但她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了。在金钩人看来,女孩子只是嘴唇动了一动,发出了呵呵的碎声来。
金钩人用钩背挠了挠内心,恍然意识到自己玩得差不多了,现在的要务是趁陆梨衿还没死,把她带到阵法那去,碾成一堆灵子才行。
陆梨衿蜷在汩汩的血泊里,她好像一辈子都是这个窝囊的姿势。生死相隔的一瞬间,小陆大夫恍恍惚惚地想:
狗男人,……我才不是丢人爬爬。
女孩奕奕的瞳光,逐渐熄灭了下去。
——又被一道剑光猝然照亮!
剑光……?
唰!
雪亮的剑光仿佛月下的飞霜,轻灵、悠容、一掠而过!
金钩人的大好头颅高高抛起,喷薄的血色一如红樱怒雨;白衣剑客从天而降,轻盈潇洒得仿佛六角冰花。
小陆大夫睁大了眼睛——
那不是剑。那是刃身纤长、呈色幽白、形制笔直的刀。
这是雪老城声震天下神兵,薄远州最得意的作品,“寒江沉雪”。
眼前的景象和她的记忆渐次重合,白衣的刀客逐渐拓进白衣少年的模样里。小陆大夫突然意识到这是阴差阳错的缘分,她呆愣在了弄人的造化前:
原来是,……是认错了人么?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当初闻征会对她的爱慕,表现得冷漠而抗拒,似乎是听不明白自己的所言所语:
原来当初惊艳的一眼,是认错了人么?
白潇辞振臂甩刀,面目森冷:
“有人委托我,去塞北找你,送给你一封‘信’。”
——有人委托“白无常”,找到金钩人,往他脖子上祭一把刀。
“他叫活蛊罐,”白潇辞看着男孩坠落的头颅,眸光无悲无喜,“你应该认识。”
作者有话说:
小陆大夫是女二,是我深思熟虑过的。
这篇文是打拳文,是女强,云雀就是比较典型的女强文女主,她敢爱敢恨敢哭敢笑,战斗力面板很高,是思想先进、人格独立的女性。所以我们看云雀行事打架,会觉得爽。
但是那个环境里,女性不仅残缺的是地位,思想、人格也是附庸的。小陆大夫就是在传统教育里长大的女孩子,你不能指望她在耳濡目染的爹味里突然顿悟妇女能顶半边天,根本没人教她这些。陆梨衿接受的最多的教育,是“相夫教子”,是“贤良淑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