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 云秦北地,赫骨大草原。
“谁干的——?!!”
暴烈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飙射而来, 完颜骨狠狠一振手中缰绳, 勒住了扬蹄与马嘶。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接天的碧草在明烈的天光下相拂偃仰,呼啸而过的长风将少年的暴怒撕扯向无限远:
“老子再问一遍……”
“是、谁, ”完颜骨缓慢地将声音磨出齿缝,像是咀嚼着凄冷的刀锋, “逼雪楼吃下了自己的小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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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骨叼着根草, 少年一手提着滴沥着人血的胳膊,一手提着黄羊的脖颈,毫不客气地飞起一脚, 把蹲在草丛里偷窥的男人踹得向前扑去:
“滚,去领十五军鞭。”
只要是白雪楼在河边梳洗头发, 旁边的草丛里就少不了窥伺的眼睛——即使特勤完颜骨基本上见一个打一个。
妈的, 少年戾气满满地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烦死了。
白雪楼的两个妹妹拿着缺齿的小梳,姐姐长长的头发流淌过两个妹妹白嫩的指间,仿佛是黑色的流云滚雾。白雪楼安静地低垂着眉眼, 她是典型的中原女子,眉目柔婉, 唇色嫣红, 肌肤赛雪, 长长翘翘的睫毛上饱蘸着一整个春天的妩媚。
真好看。
——完颜骨曾经向好友阿克苏,粗暴直接地描述过她的美丽:
“一万匹红鬃好马。”
彼时的阿克苏还没有“哔哩哔哩”这个一言难尽的名字, 金发的波斯少年抄着双手, 不屑地嗤了一声:
“这不符合科学, 一个女/奴/隶而已,还值一万匹红鬃好马?真有这种女人,我生吃我娘坟墓。”
完颜骨大为震怒:“——你他娘什么没吃过?洗好你娘的坟墓准备下嘴吧!”
赌约的结果是阿克苏心服口服,满地乱爬,承认自己见识短浅,不知九天仙女下凡,心甘情愿地给完颜骨烤了半个月的羊腿,好歹保住了自己老娘的坟墓和自己的牙口。
“她就是那个……”阿克苏倒是想起来了一些,“——上次我们劫掠的那个汉家商队?”
完颜骨一挑锋利的眉毛,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仔细去听还有点得意。
阿克苏大吃一惊,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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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没被玩完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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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云秦极北之地,与苏罗耶大漠接壤的草原,“狼神降生之地”,赫骨大草原。
这里虽然属于云秦辖内,却与山温水软的中原格格不入;在这片广袤原野上,只有狼神的子孙才配得上丰美的水草、膘壮的牛羊、甘甜的美酒。岁月交迭、屡变星霜,成千上万年来,草原各大部落都活在血与火的厮杀里,用绝对的暴力证明自己才是经过狼神考验的子民。
每天都有强大的部落吞噬弱小的族群,每天都有豪悍的赫骨狼兵侵吞路过商队,这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人死灯灭像是绿草枯黄一样稀松平常:
羊,就得有被猎杀的觉悟。
在寒沙衰草里生存只是强者的权利,草原大漠不存在柔软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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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骨所在的部族是无定川旁最强大的部落,一直奉行着草原上亘古不变的野蛮铁律:
被征服的部落,被劫掠的商旅,男人沦为奴隶,女人碾作风尘,老人和幼儿通通杀掉。而赫骨族为了防止勇士们争夺貌美的奴隶,女人们被玩弄后一并论斩。
——那为什么,白雪楼还能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孩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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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骨伸出手去,摊开了自己的手掌。年轻的赫骨小首领性格暴烈非常,皮肤呈出青铜兵器一样野性的色泽,掌心上有交错的两道伤疤。
他十分自豪地回忆:
“她用比我弱上百倍的手掌,拨开了赫骨勇士的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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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所有杀红了眼的赫骨狼兵,都震惊于白雪楼的美。
烈烈的火焰卷着毡房冲上高远的穹窿,北风在刀剑森冷的寒光里呜呜咽咽。完颜骨用铁绊索扯住了三个尚能抵抗的士兵脖颈,毫不留情地策马飞奔出去,任由人血在背后拖曳出一蓬又一蓬撕裂的红。
白雪楼就是在那时看到完颜骨的。
少年纵马驭风而来,仿佛浴血的修罗杀出地狱的烈焰,身后盛开着喂饱了人血的花。
而完颜骨看见了白雪楼伸出自己的手,神乎其神地接住了近在咫尺的赫骨弯刀。身形高大的赫骨勇士居然架不住这一双嫩如膏脂的手掌,血迹斑驳的弯刀当即脱手飞了出去。
——当!
腥冷的夜风吹开了白雪楼纯白色的风帽,女孩的长发仿佛最浓稠的金墨泼洒出了风的形状。群锋环伺之下,白雪楼站得笔直,她撩起沾着细小血雾的眼皮,不卑不亢地与完颜骨对视。
隔着十几步的鲜血和尸骸,两头幼狼冷冷地注视着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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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克苏不明所以,以为完颜骨这边遭遇了险情,大声呼喝着射手放箭。完颜骨抬手阻止了满弧的弓弦,策马缓缓走近白雪楼,看清楚了她身后瑟瑟发抖的、更加年幼的两个女孩。
那是年幼的白雪斋和白雪颜,亦是后来另一个悲剧的主角。残忍的天意缓缓转动,复杂的命络交错延展,云秦的历史开始偏离了原本的走向。
完颜骨手腕稍稍转动,刀背顶起了白雪楼秀丽的下颌,少年的目光居高临下地逼过来:
“喂,你叫什么?”
这也是云秦女相和赫骨狼酋,所有爱恨纠葛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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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楼见完颜骨走了过来,抬手把两个妹妹拢到身后去,低头向年轻的特勤行礼。白雪楼学得很快,行起赫骨族的礼节来娴熟又优雅,似乎会有花朵从她指尖绽放开来。
她刚刚梳洗完毕,天边燃烧着的云霞流淌在她漆黑光滑的长发上,有几绺湿漉漉的鸦黑黏连在女孩白皙的肌理。
完颜骨弯弓能射落疾掠而过的雄鹰,少年卓绝的目力不难看清晶莹的水珠淌过女孩优美的颈项,一路向下滑进衣物遮蔽的阴影里。
完颜骨的喉结动了动,他侧开了目光,在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了:
“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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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那群畜生会为难你们——
他没向人道过歉。
赫骨族的勇士只向狼神认错,少年的骄傲像生铁一样又冷又硬,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表达自己的歉意:“……”
“是我。是我没管教好手下,”完颜骨摸了摸鼻子,“这种事情……没有下次。”
白雪楼静静地听着,眼神像是安静的深井。
“那玩意摸你妹妹的手,”年轻的赫骨首领扔下手里滴沥着人血的胳膊,“——还有我这次出去狩猎的狼。箭矢是从眼睛里穿过去的,剥下来是张完整的狼皮,你拿去做件像样的衣服过冬。”
“害你吃下自己的小指……是我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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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楼是自愿的。
她其实没有多大感觉。白雪楼的那双手可以奏响最美的琴音,有资格拨响传世名琴“九霄环佩”,她的希冀、她的未来、她的自尊,都化为了梦幻泡影。
她身后便是白雪斋与白雪颜。为了自己的亲生妹妹,白雪楼无所畏惧。
白雪楼当时用白家特有的淬体,徒手打去赫骨狼兵的弯刀,幸运地得到了这位年轻首领的另眼相看——赫骨人认为悍不畏死的性格是狼神眷顾的象征,白雪楼和她的妹妹们因为她当时的决绝和杀意,逃过了□□和死亡。
完颜骨与她无亲无故,算是待她不错了。
她们被收编成普通的奴隶,用繁重的劳动换取保命的粮食和布匹。日子虽然艰难得像是在发疯的羊群里争夺一捧青草,但是她们好歹有尊严地活了下去,不用像一些女孩一样频繁地出入不同的毡房,凌晨时分在不定川旁哭泣着清洗自己的身体。
草原上的大多数女孩都不算人,她们卑微得像是风里飘摇的渺渺尘埃,就算是黄羊都能轻易地将她们践踏在脚下。
白雪楼用以掌断刀的勇气,换来了赫骨人吝啬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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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楼吃下自己的小指,其实也发端于这份稀薄的尊重。
彼时完颜骨带着阿克苏他们外出参与围猎,到了晚饭时分,白雪楼与自己的妹妹们照例为留下看家的赫骨人端上酒食,有个高大健硕的勇士看上了为他倒酒的白雪斋。
彼时的白雪斋还没有“九霄环佩”的声名,也没有“天下驿”凌霄阁的背景,尚且只是个瑟瑟发抖、相貌清丽的小小女孩。性格焊烈的完颜骨首领曾经扬刀砍下过企图伸向白雪楼的手,甚至不惜挑衅他的父汗,但是并没有看上同样貌美的妹妹的意思。酒意上头的勇士觉得白雪斋“可被占有”,在女孩惊惶的呼声里搂过了她的腰,抬手伸进了白雪斋的衣服里——
哗!
白雪斋抄起矮桌上的一碗酒,扬手泼向了企图侵犯她的男人。暴怒的勇士拔出了腰间的马刀,振臂就要斩杀这个不知好歹的奴隶——
白雪楼将白雪斋拢进了怀里,跪下连声乞求他的原谅。冷铁在白雪楼白嫩的脖颈徘徊了片刻,勇士想起了传遍赫骨毡房的传言,他不能斩杀被狼神眷顾的人。